一更梆子刚敲过,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荡开,医馆后堂的烛火还亮着,豆大的灯芯跳动着,将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昏黄。虎子趴在八仙桌上,胳膊肘压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借着这点微光,正把一叠驿站印章拓本小心翼翼地摊开。
他昨晚塞在枕头底下的那枚“晋州南驿”铜印,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最上面,边缘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在火光里忽隐忽现,像一道隐藏的伤疤。
“虎子,把北疆来的药材调拨单拿过来。”苏晚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点沙哑,显然是熬了太久,她已经对着那些泛黄卷边的账册翻了三个时辰,指尖都染上了淡淡的墨痕。
少年应了声,指尖刚要去勾桌角那卷用牛皮纸裹着的调拨单,目光却鬼使神差地又扫过拓本。晋州南驿、云州北驿、北疆青崖驿……一枚枚朱红印鉴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他忽然顿住,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猛地抓起北疆青崖驿的拓本,快步贴到油灯前。
“苏大夫!”虎子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烛芯“噼啪”爆了个灯花,火星溅在桌面上,又迅速熄灭,“您看这个!”
苏晚快步走过来,青色裙角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纸页哗啦作响,像一群受惊的蝶。她俯身时,发间那支素银木簪轻轻擦过虎子的额头——这是她惯常的专注模样,一碰到要紧事,便浑然忘了周遭。
“北疆青崖驿的印,边缘有裂痕。”虎子的手指微微发颤,指甲盖轻轻抵着拓本上的朱砂痕迹,那红色早已暗沉,“可上个月我替张屠户去驿站取货,亲眼见青崖驿的老周头盖印。他那枚铜印是新铸的,边角圆得很,哪会有这种……”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块白天捡的碎瓷片,轻轻划过拓本裂痕处,“您听,这声音——发飘,像是用软木刻了模子,压出来的印泥才会虚浮成这样,铜印盖出来的该是脆生生的响。”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到。她记得三天前在太医院对药方时,院正还捻着胡须抱怨,北疆药材最近总是延期,说是驿站调度出了问题,耽误了不少急症用药。
原来不是调度,是有人在伪造通关凭证,那些救命的药材,根本就没按记录的路线走。
“去把我收着的那叠赈灾粮发放记录拿来。”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块冰,可藏在袖中的指尖却深深掐进掌心——逃荒路上那些吐着黑血的难民,他们蜷缩的身影、青乌的指甲盖,至今还在她梦里反复出现。
虎子转身时,她瞥见少年后颈的汗湿了衣领,晕开一小片深色。这孩子跟了她半年,刚来时连药杵都拿不稳,捣药时能把自己砸得龇牙咧嘴,如今竟能凭着一次取货的模糊印象,识破印章的伪造,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
“苏大夫,给。”虎子抱着一摞账本回来,额角沾着点草屑——显然是从阁楼上急着翻找时,蹭到了堆着的干草。
苏晚翻开第一本,泛黄的纸页上,赈灾粮发放日期、领取人歪歪扭扭的画押、驿站核验章……她的目光像把细梳,扫过每一枚朱红印章,突然在倒数第三页停住,呼吸都漏了半拍。
“晋州南驿、北疆青崖驿、云州北驿……”她的手指沿着日期往下划,指甲在纸页上留下浅浅的白痕,“七月十五发粮,七月十八到晋州;八月初三发粮,八月初七到晋州……”她猛地抬头,油灯的光在她眼里跳动,“虎子,算日子。从北疆到晋州,快马加鞭要几天?”
“正常五天。”虎子想都没想就答,“可上个月我跟陈叔去送药,半道上了场雨,路全成了泥,足足走了七天,陈叔的靴子都磨破了底。”
“可这里写着,八月初三从北疆发车,八月初七就到了晋州。”苏晚的指节重重抵在账本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四天?除非马不歇、人不眠,车轮不陷泥,还得一路都是平整的官道。”她突然想起逃荒时见过的运粮车——车轮陷在干裂的泥缝里,赶车的汉子赤着脚,肩膀顶着车辕往前挪,一步一滑,哪有什么官道?
“是假的。”她低声说,声音里像淬了刃,冷得能割伤人,“这些调拨单都是伪造的。北疆的药材根本没进晋州,那些盖了章的记录,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后堂的风突然大了,“呼”地一声撞在窗纸上,吹得窗纸“哗啦”作响,像有人在外面使劲拍门。虎子打了个寒颤,搓了搓胳膊正要去关窗,却见顾昭掀帘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凉,玄色官服的下摆还沾着点碎雪。
“查到什么了?”顾昭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账本和拓本,最后落在苏晚发白的指节上。他太了解她,只有她极怒或极痛时,才会把所有情绪都藏在这种近乎刻板的冷静里,像结冰的河面下涌动的暗流。
“有人用伪造的驿站印章,把北疆的药材截走了。”苏晚抓起那枚晋州南驿的铜印,递给他,“虎子说,这是软木模子压的。真印章是铜铸的,压出来的印泥边缘该是利落的,哪会像这样——”她用指甲轻轻挑了挑拓本上的裂痕,“虚得能透纸,对着光看,纹路都是散的。”
顾昭接过铜印,指腹擦过裂痕处。确实,摸上去没有铜器该有的冷硬和光滑,倒像块被反复打磨过的软木,带着点涩手的质感。他想起影十一今夜刚汇报的消息——柳先生的马车一路往北去了,而北疆,正是这些药材的源头,也是血莲子的产地。
“我让影十一查柳先生的底。”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又晃了晃,“这是他从前的履历,刚从吏部旧档里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