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处巷口还有数人合抱的老槐树或香樟树,枝叶繁茂,在地上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树下有须发皆白的老人,穿着干净的葛布衣衫,坐在小马扎上,或悠闲品茶,或凝神对弈,旁边或许还蹲着一两只慵懒的狸花猫,对于过往行人毫不在意。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袁薇轻声对走在身边的戚睿涵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以前在课本上看到‘盛世’、‘治世’这样的字眼,总觉得有些抽象,隔着一层纱。今日见了这抚州城,从城外的稻田,到城内的街市,再到这寻常巷陌里的生活气息,才算真切体会到何为‘治世’之象。百姓能安居乐业,各得其所,幼有所养,老有所安,这便是最大的仁政了。”
戚睿涵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低声道:“是啊,我们当初奋力改变历史,在那关键节点上拼尽全力,不就是为了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吗?避免那数百年的屈辱与沉沦,让华夏文明能沿着一条更健康、更开放的道路走下去。虽然前路依然漫长,但看到眼前这一切,便觉得当初所有的冒险与付出,都是值得的。”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安宁,看到了那些已然被扭转的、充满血泪的时空轨迹。
时近正午,空气中开始弥漫起各种食物混合的香气。六人腹中也有些饥馑,便寻了一家门面干净、客人颇多的酒楼,招牌上写着“临川阁”三字。步入店内,跑堂的小二热情地迎上来,见他们气度不凡,直接引到了二楼一个临窗的雅座。
坐下后,开始点菜。作为地道的赣菜,辛辣鲜香是其主要特色。刁如苑兴致勃勃地看着水牌(菜单),说道:“既然到了抚州,这当地的特色可不能错过。听闻抚州菜兼收并蓄,味重鲜辣,我们可得好好尝尝。”她转头问小二,“小哥,有什么推荐的招牌菜?”
小二如数家珍地报来:“几位客官是外地来的吧?那可要来一份我们抚州最拿手的‘临川牛杂’,用的是最新鲜的牛肚、牛心、牛肠,配以十几种香料和本地特产的辣椒、芥菜籽一同熬煮,味道那叫一个醇厚香辣!还有‘金溪鱼丸’,用鲜活草鱼肉手工刮制,嫩滑弹牙,汤头鲜美。‘黎川糍粑’软糯香甜,可以当主食。若是敢吃辣,‘麻姑三杯鸡’不可不试,是用麻姑酒、酱油、猪油各一杯,不加汤水,煨制而成,香气扑鼻。还有清爽的‘藕丝炒藠头’、‘鄱阳湖银鱼蒸蛋’……”
听着小二的介绍,几人都食指大动。很快,菜肴陆续上桌。那临川牛杂果然名不虚传,红油赤酱,牛杂炖得软烂入味,辛辣的香气直冲鼻端,吃在嘴里,先是香,然后是辣,接着是各种香料复合的醇厚味道在口中炸开,让人额头微微冒汗,却忍不住一再下箸。
金溪鱼丸洁白如玉,入口即化,鲜味十足。董小倩虽是江南人,但对此等辣味也颇能接受,吃得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连连称奇。白诗悦和刘菲含则对黎川糍粑更感兴趣,那糯米制成的糍粑,蘸着黄豆粉和白糖,软糯香甜,正好中和了牛杂的辛辣。袁薇一边吃着银鱼蒸蛋,一边若有所思,仿佛在将这味道与她记忆中的“故乡”风味进行比较。
席间,众人边吃边聊,话题自然离不开对这抚州城和一路见闻的讨论。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街市,窗内是香气四溢的美食和志同道合的伙伴,这顿午饭,吃得格外惬意满足。
在城中稍事休息后,六人决定去探访抚州最为人称道的历史遗迹。首先来到的,是位于城东的王安石故里。
此地显然经过了精心的保护和修缮,并非孤立的几间旧屋,而是形成了一处包括故居、荆公祠、藏书阁、园林在内的纪念建筑群。白墙青瓦,飞檐翘角,在参天古树的掩映下,显得古朴而庄重,自有一股清峻之气。虽非节假日,前来瞻仰的士子游人亦不在少数,他们或低声交谈,或凝神观看,氛围肃穆而专注。
他们随着人流走入,但见庭院之内,古木参天,多是松柏樟桂,绿荫匝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正堂“荆公祠”之中,供奉着王安石的坐姿塑像,容貌清癯,目光深邃而坚定,手持书卷,仿佛仍在思索着家国天下。塑像前的香炉中,有缕缕青烟升起,带着檀香的清冽气息。两侧廊庑则精心陈列着其生平事迹、诗文着作手稿(摹本)以及“熙宁新政”的相关史料、举措图解,甚至还有后人的评价文章,并不避讳其争议。
白诗悦与袁薇站在那些展陈前,凝神细观。作为文科生,她们对这位北宋时期充满争议、立志“矫世变俗”的改革家自是熟悉。白诗悦轻声吟诵着墙上镌刻的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他的诗文,总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情怀与对故土的眷恋,清瘦孤峭,可其人,却偏偏卷入那般激烈甚至残酷的政治漩涡之中,欲以只手挽天倾,其心可佩,其境亦可悲。”
袁薇接口道,目光停留在关于“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税法”的解说图上:“变法图强,富国强兵,初衷无疑是好的。青苗法旨在青黄不接时救助贫农,免其受高利贷盘剥;募役法试图以钱代役,解放生产力;保甲法则是为了加强地方治安和军事后备……这些措施,若放在一个吏治清明、执行得力的时代,或许真能利国利民。只是……”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阻力太大,来自既得利益群体的反对汹涌如潮;用人不当,基层胥吏借此盘剥,反成扰民;加之时机、方法或许也有可商榷之处,最终功败垂成,徒留千古争议。”她说着,目光转向身旁的戚睿涵和刁如苑,带着询问之意,“看他这些改革措施,其精神内核,若放在我们如今的大顺,不知能否剥离时代的局限,推行得更顺畅些?”
刁如苑沉吟片刻,她习惯从现实和可行性角度思考问题:“时移世易。大顺立国,革除了前明诸多积弊,废除了庞大的宗藩禄米,整顿了胥吏队伍,革新了税制,吏治、军制、社会结构与北宋中后期已有很大不同,来自旧士绅阶层的阻力或许会小一些。但改革之道,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在今日,任何一项涉及利益重新分配的政策,也需慎之又慎,需要精准的顶层设计、可靠的执行队伍和有效的监督反馈。王荆公之志可佩,其行可鉴,其得失更是后世执政者永恒的镜鉴。”
戚睿涵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任何一场大的社会变革,都需要与之相匹配的社会基础、执行能力和时机运气。空有理想与蓝图,而无实现它的路径与力量,往往事与愿违,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反弹。我们见证了历史的改变,亲手推动了某些关键节点的转向,更应深刻明白,让一个国家、一个文明持续、健康、稳健地发展,避免内耗与动荡,是何等艰难而又至关重要的事情。抚州今日之繁盛,离不开大顺新政,而这新政,又何尝不是一种站在历史巨人肩膀上的、更为审慎和务实的‘变革’呢?”他的话语,将眼前的历史遗迹与当下的现实紧密联系了起来,引发了众人的深思。
他们在王安石故里盘桓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感受着那跨越时空的精神交汇与思想碰撞,直至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才带着满心的感慨与思索,动身前往下一处。
谭纶墓位于城郊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背靠青峰,面临小溪,风水极佳。墓园规模不大,但规制严谨,神道悠长,两旁伫立着经历风雨侵蚀而略显斑驳的石翁仲、石马、石虎,它们沉默地守护着这位长眠于此的明代名将。墓冢以青石砌成,巍然如山,周围松柏环绕,郁郁苍苍,更添庄严肃穆之感。
谭纶作为明代与戚继光齐名的抗倭名将,并称“谭戚”,他总督蓟辽,整顿边备,功勋卓着。站在他的墓前,来自威海的戚睿涵、白诗悦和刁如苑,心中更是别有一番厚重而复杂的感触。他们的故乡,正是当年倭患最为严重的区域之一,也是“谭戚”曾经奋战保卫过的地方。
刁如苑轻抚着那被岁月磨砺得有些冰凉的墓碑,指尖感受着石质的粗粝,感慨道:“在烟台,在威海,我们见过太多与抗倭相关的遗迹。戚继光将军的水城、炮台,相关的传说故事,几乎融入我们的成长记忆。谭纶将军,作为戚将军的上级与挚友,当年一同奔波于东南海疆,练兵选将,造舰筑城,浴血奋战,方保得沿海百姓一时安宁。没想到,今日因缘际会,我们会来到谭将军的归葬之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乡愁与敬意。
白诗悦凝视着墓冢后那一片苍劲的松林,轻声道:“昔日倭寇为患,沿海不宁,百姓朝不保夕。如今日本已是我大顺藩属,德川幕府遣使称臣,往来贸易,倭寇之患彻底平息,海疆大开,商旅往来不绝,如我们一路所见。谭将军泉下有知,见今日之景象,烽烟散尽,四海承平,或许也能欣慰一些了。将军毕生所求,不外乎国安民乐。”
戚睿涵默默伫立在最前方,身姿挺拔如松,心中却是思绪万千,如潮水般涌来。从数百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冒险劝阻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到后来多方奔走,艰难促成联顺抗清的局面,再到如今亲眼见证大顺开海拓疆,万邦来朝,这十数年的经历,真如梦幻一般。
历史在这里,因为他们的介入,确实拐了一个巨大而关键的弯。那些原本在既定时空中将要发生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以及随之而来的数百年的屈辱、沉沦、挣扎与追赶,似乎已被远远推开,消散在未曾发生的迷雾里。
眼前的宁静墓园,远处的繁华城市,以及这整个正在焕发新生、走向开放的古老国度,都让他感到一种参与和改变的深沉欣慰,尽管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新的挑战必然会出现,但至少,希望的种子已然播下,并且在这永昌十二年的秋天,结出了初步的、甜美的果实。
夕阳的余晖,越过远处的山脊,将墓园的松柏染上一层温暖而肃穆的金色,也将六人伫立的身影拉得长长,仿佛与这墓园、这山河融为了一体。他们在谭纶墓前静静地站了许久,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松针发出的簌簌声响,如同历史的低语。直至暮色渐起,天边泛起瑰丽的紫红色晚霞,才怀着对先贤的无限追思与对这片土地未来的深深期许,悄然离去,返回城中宿处。
抚州这一日,见微知着,由一城之貌可观天下之势。这大顺的永昌十二年秋,在戚睿涵六人心中,似乎正预示着一段漫长而辉煌的盛世华章,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们,既是观众,也曾是,并且可能继续是,这宏大叙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