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桂琦在管家的引导下踏入这间厅堂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空气中弥漫的那股陌生又隐隐熟悉的香气,以及整个厅堂迥异的格调,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他心底某根尘封已久的弦。幼时在兰州,父亲与一些西域商人往来时,他似乎也曾偶尔闻过类似的味道,只是年代久远,记忆已然模糊。
“卫大人今日此处,倒是……别具一格。”米桂琦落座,语气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几不可辨的波动。
卫曼福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心中暗喜,面上却笑得更加热情:“听闻钦差大人乃西北英杰,祖上更是与西域渊源颇深。下官特意寻了些西域风物布置此处,虽不及故乡万分之一,也算聊表对大人故土的敬意与怀念。今日我等不谈公事,只赏乐舞,权当为大人洗刷连日的奔波劳顿,还望大人莫要推辞。”
酒是西域传来的葡萄美酒,盛在夜光杯中,色泽殷红如血。菜肴也特意搭配了一些烤制的羊肉、馕饼和干果。酒过一巡,卫曼福见米桂琦虽不多言,但眼神中少了几分以往的疏离,便知时机已到,轻轻击掌三下。
屏风后,先是一阵寂静,随即,一阵悠扬哀婉的乐声便如涓涓细流,缓缓流淌而出,逐渐弥漫了整个厅堂。那乐声并非中土常见的丝竹管弦之音,而是胡笳特有的苍凉与辽阔。音色略显沙哑,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时而如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充满了空旷与寂寥;时而又如夜风呜咽,诉说着无尽的乡愁与离殇。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西域风沙的粗粝与灼热,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刻骨铭心的缠绵与忧伤。
米桂琦端着夜光杯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的目光原本落在杯中荡漾的酒液上,此刻却仿佛失去了焦点。这乐声……这胡笳声……他有多久未曾听到了?十年?十五年?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旋律轰然冲开。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幼时的兰州,在父亲军营附近的市集上,看到那些来自更遥远西边的商队乐手,在夕阳下吹奏类似的曲调。那时他还小,不懂曲中含义,只觉得那声音苍凉好听。后来,父亲调任京官,举家迁往京城,从此耳边萦绕的便是琵琶的婉转、琴筝的清越、笛箫的悠扬。这属于遥远故乡的、带着戈壁滩野性与苍茫的声音,早已被京华的软红十丈深深埋藏。此刻,在这异地他乡的青州府衙,在这精心布置的西域厅堂里,这乐声猝不及防地响起,便如一把生了锈的钥匙,顽强地、不容拒绝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早已锈蚀紧闭的门扉。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酒杯,身体微微前倾,侧耳倾听,目光投向那面绘着沙漠驼队的屏风,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迷离与深沉的追忆。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似乎也在这乐声中微微放松了一些。
卫曼福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狂喜如潮水般涌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含笑静听,手指轻轻在膝上打着拍子,仿佛也沉浸在这美妙的乐声中。
胡笳声渐歇,余韵袅袅,如同最后一缕暮色不愿离去。紧接着,一阵节奏鲜明、热烈奔放的手鼓声骤然响起,如同骤雨敲打着芭蕉,瞬间打破了方才的忧伤氛围。鼓点急促而富有挑逗性,带着浓烈的异域风情。
伴随着这令人心跳加速的鼓声,一道窈窕火辣的身影,自屏风后如同旋风般转出。
那是一位真正的、风华正茂的西域女子。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舞裙,裙摆极宽,以金线银线绣满了繁复华丽的蔓草花纹,裙边缀满了无数细小的金铃,随着她的每一个步伐叮咚作响,清脆悦耳。她拥有一头浓密微卷的褐色长发,编成了数条细长的发辫,缀着小小的绿松石和银饰,垂在身前脑后,随着舞动飞扬跳跃。她的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光滑细腻,在厅内灯烛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五官深邃立体得如同斧凿刀刻,一双大眼睛如同天山脚下最清澈的湖泊,碧蓝如洗,顾盼之间,流光溢彩,仿佛会说话。她的鼻梁高挺秀气,嘴唇饱满而红润,如同熟透的樱桃,嘴角天然微微上翘,带着一抹大胆、野性而充满诱惑的笑意。她的身段更是凹凸有致,丰胸纤腰,臀部挺翘,长腿笔直,舞动之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原始的活力与一种不加掩饰的野性美感。
这正是古丽努尔。她随着激烈明快的鼓点,开始了她的舞蹈。她的舞姿热情如火,奔放不羁。旋转时,红裙如同一朵盛开的、燃烧的烈焰莲花;腾挪间,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如同沙漠中游走的灵蛇;手臂的动作曼妙而富有表现力,时而如柳丝拂水,时而如大鹏展翅。腰肢的摆动更是充满了韵律和诱惑力。金铃脆响,裙裾飞扬,褐发舞动,她就像一团移动的、炽热的火焰,又像一只在月光下骄傲开屏、展示自己无与伦比美丽的孔雀,尽情地燃烧着青春的激情与魅力。
米桂琦看得怔住了,甚至忘记了方才的乡愁。
他并非未曾见过美人。他的妻子宁紫鹃,是典型的汉家闺秀,温婉清丽,知书达理,是他熟悉的、如江南山水般秀美的模样。之前兖州知府赵在武送来的那个叫潘秋烟的女子,也算有几分颜色,娇柔婉转,但与此刻眼前舞动的古丽努尔相比,简直是萤火之于皓月,瓦砾之于明珠。这不仅在于容貌身段、舞姿技艺的差距,更在于那种截然不同的、扑面而来的气质——一种他既感到陌生又隐隐觉得熟悉、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奔放而热烈的、原始而纯粹的异域风情。那是一种不受礼法束缚的、自由张扬的生命力。
古丽努尔的舞蹈大胆而充满挑逗,她的眼神更是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射向米桂琦。那碧蓝的眼眸中,有对这位年轻英俊钦差的好奇,有赤裸裸的女性对男性的欣赏与挑逗,更有一种仿佛他乡遇故知般的、天然的亲近与依恋。她的每一个流转的眼波,每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每一个充满暗示的舞姿动作,都像一片片轻柔的羽毛,持续不断地、精准地搔刮着米桂琦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故乡的音乐,故乡的女子……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而原始的冲击力,让他坚守多日、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在此刻发出了清晰的、碎裂的声响。
他想起了书本上描绘的广袤无垠的戈壁滩,想起了父亲口中那连绵不绝、终年积雪的天山,想起了儿时模糊记忆中那些戴着彩色头巾、笑声爽朗清脆、在集市上穿梭的异族女子……眼前的古丽努尔,仿佛就是从那些记忆碎片和想象中走出的精灵,活色生香,将他瞬间带回了那个遥远而神秘的“故乡”,那个他从未真正生活过,却承载着家族血脉与记忆的“西方”。
一曲舞毕,鼓声骤停。古丽努尔以一个极其优美的后仰下腰动作定格,微微喘息着,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晶莹闪烁。她碧蓝的眼睛依旧大胆地、毫不退缩地望着米桂琦,嘴角那抹动人的微笑愈发深邃,带着一丝完成完美表演后的得意,以及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诱惑。
厅内一片安静,只有乳香的烟雾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袅袅升起,缠绕弥漫。
卫曼福适时地拍手赞叹,打破了寂静:“妙,妙极!真是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古丽努尔,还不快过来,给钦差大人见礼。”
古丽努尔这才缓缓直起身,袅袅婷婷地走上前几步,对着米桂琦行了一个标准的、充满西域风情的抚胸躬身礼,声音带着一点异域口音,有些生硬,却更添一种独特的韵味,如同珍珠落在玉盘上:“古丽努尔,见过尊贵的钦差大人。”
米桂琦这才恍然从失神的状态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迅速收敛心神,恢复了往常的镇定,只是语气比之前似乎柔和了些许:“姑娘请起。舞姿……甚美,胡笳亦动人心魄。”
“大人过奖了。”古丽努尔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直接,“听闻大人祖上亦是来自西方?不知大人可否听过我们吐鲁番的葡萄丰收时,姑娘小伙儿们唱的歌谣?”
米桂琦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化为淡淡的感慨,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真诚的惋惜:“幼时……似乎听过一些西域商队的歌唱,但年深日久,记忆已然模糊,曲调歌词,皆不复忆矣。”
“那真是有些遗憾呢。”古丽努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遗憾与欣喜的神色,“不过,独在异乡为异客,能遇到一位知晓、哪怕只是听说过故乡的大人,古丽努尔心中……亦是倍感亲切,甚是欢喜。”她的话语直接而坦诚,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这种毫不做作的态度,与她热情似火的舞蹈一样,具有一种奇特的感染力。
卫曼福见状,心中大定,知道鱼儿不仅看到了诱饵,而且已经开始了试探性的啄食。他笑着对米桂琦道:“钦差大人,古丽努尔姑娘也是机缘巧合,流落至此,身世颇为可怜。她不仅舞姿绝世,更精通音律,尤善胡笳胡琴。若是大人不弃,公务之余,闲暇之时,可请她为大人演奏几曲故乡之音,以慰藉思乡之情,排遣案牍之劳,岂不也是一桩雅事?”
米桂琦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眼波流转的古丽努尔,听着她带着浓浓乡音、直抒胸臆的话语,再回想起她那令人心旌摇曳、难以自持的舞姿,之前所有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推拒之词,此刻竟像是被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难以吐出。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在卫曼福听来,如同仙乐般悦耳。终究,他没有像之前对待古玩、字画、美食、珍玩乃至花鸟虫鱼那样,毫不犹豫地说出“变卖充公”的话来。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从古丽努尔脸上移开,落在摇曳的烛火上,含糊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卫大人,有心了。”
这一声含糊的、未曾明确拒绝的应答,听在卫曼福耳中,简直如同久旱之后的甘霖,又如同一道赦令。他强压住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知道这把精心打造的、名为“乡情与美色”的钥匙,终于找准了那把坚硬铁锁的锁孔,并且,已经插了进去。
送走神色间似乎比来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心事、步履也不复往日那般坚定的米桂琦后,卫曼福与商征贸、卫雍重新回到听竹小院的厅堂。厅内,乳香的气息依旧浓郁,那面屏风静静地立着,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诱惑从未发生。
“大人真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商征贸连忙上前,脸上堆满了由衷的敬佩和谄媚的笑容,“看来这米桂琦,终究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是这等西域绝色,又恰巧投其所好,触动乡情。”
卫雍也冷静地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洞察的自信:“小侄仔细观察,米钦差看那古丽努尔的眼神,已与往日看待其他事物时截然不同。初始是惊讶与欣赏,继而流露出追忆与迷离,最后……虽极力掩饰,但那份属于男子的悸动与占有欲,却是瞒不过有心人。思乡之情,人皆有之,何况是这般我见犹怜、热情似火的故乡佳人主动示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古人诚不我欺。”
卫曼福志得意满地捋着颌下的短须,脸上露出了多日来最轻松、最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掌控局势的得意与阴险。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看着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色,缓缓道,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是人,便有弱点。只要找到弱点,再坚固的堡垒,也能从内部攻破。米桂琦的弱点,不在权,不在财,甚至不在寻常的声色犬马,而在于他那份连自己都可能未曾深刻察觉的、深埋心底的乡愁,和身为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对极致美色、对异域风情最本能的渴望。古丽努尔,无论是其出身,还是其容貌才艺,便是同时点燃这两者的、最炽热的火星。”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冰冷的光芒,对卫雍和商征贸吩咐道:“吩咐下去,好生照顾古丽努尔,饮食起居,务必精细,她要什么,只要府中有的,便给她什么。接下来,便是要让她施展浑身解数,务必抓住米桂琦的心。一次不够,便两次;听曲赏舞不够,便创造更多‘偶遇’和‘倾诉’的机会。只要他踏出了第一步,越过了那条线,后面的事情,就由不得他清高自守了。”
夜色中的青州府衙,仿佛一头彻底苏醒的、蛰伏的巨兽,张开了它无形的、充满欲望与算计的大口。而刚刚离去的米桂琦,独自走在回行辕的清冷街道上,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耳边似乎依旧回荡着那苍凉的胡笳与热烈的鼓点,眼前晃动着那团火焰般的红色身影和那双碧蓝如湖的眼眸。
他并未完全意识到,一张精心编织的、以柔情与乡愁为丝线的罗网,已经悄然向他张开,并且正在缓缓收紧。那胡笳之声,撩动的不仅是他沉睡的思乡之心,那胡旋之舞,点燃的不仅是他压抑的男性本能,更可能是一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卫曼福,这位老谋深算的青州知府,在经历连番挫败后,终于在这场无声却凶险的较量中,看到了他期待已久的、决定性的突破口。他站在窗前,望着米桂琦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接下来的戏码,他已然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