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问你,”李自成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刺邓林铮,“你是如何审讯毕颙、封博能、郝安夫、顾秀品四人的?”他特意点出了这四个关键“人证”的名字。
邓林铮心头猛地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努力维持着镇定,躬身答道:“回禀陛下,对此四名要犯,臣……臣恐其狡诈,不肯实言,故而……故而用了大刑,以期撬开其口。但他们……他们咬死原供,拒不改口,甚是顽固。”
“大刑?”李自成微微挑眉,语气平淡,却蕴含着风暴,“何种大刑?细细奏来。”
邓林铮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不敢擦拭,低着头,声音愈发干涩:“是……是夹棍、鞭刑、还有……还有烙铁、老虎凳……诸般刑具,皆已用过。”
“哦?”李自成拖长了语调,目光转向大堂门口。这时,两名身着宫廷侍卫服饰的壮硕汉子,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身影,缓缓步入大堂。
当这个身影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堂上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正是米桂琦。
他几乎已经无法独立行走,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两名侍卫身上。那身破烂的官袍勉强蔽体,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烫伤的焦黑印记以及大片大片的青紫淤伤,有些伤口还在微微渗着血水。他脸上毫无人色,嘴唇干裂灰白,眼神涣散,只有偶尔凝聚起的一点光芒,显示着他尚存的意识。他整个人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惨状令人触目惊心。与旁边虽然跪着却衣着光鲜、仅仅略显狼狈的毕颙等人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鲜明对比。
李自成的目光从米桂琦身上缓缓移回到邓林铮脸上,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相互撞击,带着刺骨的寒意:“那对米桂琦,你又用了何种刑罚?”
邓林铮不敢去看米桂琦那凄惨的模样,只觉得那道目光几乎要将他刺穿。他深深地低下头,声音艰涩无比,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回……回陛下,米桂琦……他毕竟是朝廷钦差,代表天威,臣……臣未敢擅用重刑,只是……只是寻常问讯,略加……略加薄惩,以儆效尤。”
“略加薄惩?”李自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猛地一掌拍在公案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米桂琦入狱不足一日,便已伤痕累累,昏迷数次,性命垂危。你这‘薄惩’,倒是比夹棍烙铁、老虎凳更为厉害。邓林铮,你当朕是三岁稚童,可以随意欺瞒吗?”
邓林铮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如同筛糠般抖动起来:“陛下明鉴,陛下息怒!或……或许是米桂琦身为文官,体质文弱,受不得刑……故而……故而反应剧烈了些……”
“受不得刑?”戚睿涵适时上前一步,目光如电,直射邓林铮,厉声质问道,“邓大人,毕颙、封博能等人,皆是养尊处优、细皮嫩肉之辈,受了你口中所谓的‘大刑’,夹棍、烙铁加身,却为何不见丝毫伤痕?行动自如,口供更是如同铁板一块,纹丝不动。而米桂琦年轻力壮,平日习武强身,反而在你‘薄惩’之下,几近丧命,伤痕遍体。这道理,这逻辑,说到天边,可有谁能信?你分明是徇私枉法,刑讯逼供,对米桂琦滥施酷刑,对毕颙等人则虚张声势,演戏欺君!”
戚睿涵的质问,句句如刀,直指要害,将邓林铮的谎言剥得体无完肤。
李自成不再看瘫软在地的邓林铮,那冰冷如刀的目光转而射向伏在地上,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抖的赵在武:“赵在武!”
赵在武浑身剧震,如同被雷击中一般。
“有人向朕汇报,”李自成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方才在大牢之中,对米桂琦说过什么?‘在兖州地界,我才是地头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赵知府,你好大的威风,好大的口气!这兖州,究竟是我大顺的兖州,还是你赵在武的私家王国!”
赵在武面如死灰,冷汗瞬间湿透了重衣。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牢中得意忘形之下的狂言,竟然这么快,如此清晰地就传到了皇帝的耳中!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在青砖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陛下,臣……臣有罪,臣一时狂悖,胡言乱语,罪该万死!臣只是……只是一时气愤,口不择言……但……但米桂琦受贿之事,证据确凿,银票、账册、人证俱在,绝非臣构陷啊陛下!”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将话题拉回“证据”。
“证据?”李自成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与怒意,“那些来路不明的银票?顾秀品那漏洞百出的指认?还是你赵在武,和你手下这群在你‘地头蛇’淫威下,‘铁骨铮铮’,连大刑都撬不开嘴的属官?”他猛地再次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邓林铮!”
邓林铮早已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瘫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李自成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最后的通牒,“你是如何与赵在武勾结,收受他多少贿赂,如何合伙构陷米桂琦的?给朕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朕现在就让你尝尝,你口中那些‘大刑’,究竟是何等滋味。让你亲身试试,是夹棍厉害,还是你的骨头硬!”
皇帝的威严,戚睿涵那洞察一切的目光,赵在武等人狼狈不堪的模样,尤其是李自成竟然连他曾经收受贿赂的事情都似乎一清二楚……这一切,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邓林铮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他以为皇帝早已掌握了一切,再顽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极其痛苦。
“臣招,臣招!陛下,臣罪该万死,臣全都招!”邓林铮崩溃了,他瘫软在地,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声音断断续续,却将罪行和盘托出,“是一年前……赵在武找到臣,送了臣……送了臣百两黄金,还有一批来自南洋的宝石……让臣在朝中,在合适的时候,为他……为他行些方便,多说好话……此次米桂琦案发,他……他又派人秘密联络臣,许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让臣在审讯时……偏向于他,对毕颙等人用刑只需做做样子,走个过场,对米桂琦则……则要让他认罪,必要时……可以用些手段……臣……臣一时鬼迷心窍,利令智昏,罪该万死啊陛下!”他一边哭诉,一边用力磕头,额头上已是血肉模糊。
赵在武闻言,眼前猛地一黑,气血上涌,几乎当场晕厥过去。他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嘶声喊道:“邓林铮,你……你血口喷人!陛下,他诬陷臣,臣没有……”
“够了!”李自成怒喝一声,如同惊雷炸响,打断了赵在武无力的辩白,“赵在武,事到如今,铁证面前,你还有何话说?”
真相,在这一刻,已然大白于天下。
李自成不再有任何犹豫,当即下令:“戚睿涵!”
“臣在!”戚睿涵肃然躬身。
“朕命你亲自带人,持朕手谕,即刻查封赵在武、喻兴伟、毕颙等一干涉案人员的府邸、书房、私宅。依据邓林铮供词及此前线索,给朕彻底地搜。所有赃银赃物,往来密信,账册文书,一律起获,不得有误!”
“臣领旨!”戚睿涵眼中精光一闪,立刻点齐早已准备就绪的皇帝亲军侍卫,如虎狼般扑出府衙,分头行动。
接下来的搜查,雷厉风行,成果惊人。
在赵在武府邸书房暗格中,起获了尚未转移的大量金银元宝,成色极佳的首饰珠宝,以及众多珍贵的古玩字画。更重要的是,找到了他与其他官员、地方豪绅往来的密信,其中清晰记录了如何分赃、如何应对朝廷巡查、以及此次如何密谋构陷米桂琦的详细计划。在喻兴伟、毕颙等人的家中,同样搜出了价值不菲的赃银和记录着历年贪墨数额的私密账册。富商顾秀品家中,则找到了其与赵在武资金往来的凭证,以及他被迫作伪证,指认米桂琦收受银票的证词底稿。
铁证如山,堆积在府衙大堂之上,银光耀眼,书信累累,令人触目惊心。赵在武、喻兴伟、毕颙、封博能、郝安夫、顾秀品等人面如死灰,瘫倒在地,再也无力辩驳。
经连夜突审和账册核对,案情彻底清晰:赵在武、喻兴伟、毕颙等人在兖州任职期间,长期朋比为奸,结党营私,大肆盘剥百姓,侵吞国家税银,中饱私囊。尤其每逢天灾,朝廷下拨的用于救命的赈灾钱粮,竟被他们层层克扣,高达九成九以上。历年所贪墨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初步估算,折合白银竟超过五十万两,黄金亦有近万两之巨。其行径之恶劣,贪欲之滔天,手段之残忍,简直令人发指。米桂琦奉旨查案期间,他们先是试图以重金、美人、名画利诱,被严词拒绝后,唯恐罪行暴露,便精心策划了这起栽赃陷害的毒计,企图将这位年轻的清官置于死地。
数日后,兖州府衙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得到消息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广场围得水泄不通。李自成亲自坐镇监刑,以示对此案的了结和对吏治清明的决心。身边司礼太监展开黄绢,运足中气,高声宣读最终判决:
“经查,原兖州知府赵在武、同知喻兴伟、通判毕颙,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皇恩,反而贪墨国帑,盘剥百姓,数额特别巨大,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更兼勾结朝臣,构陷忠良,企图蒙蔽圣听,罪加一等。三人着即凌迟处死,夷三族。其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
“原大理寺少卿邓林铮,身为执法之臣,却执法犯法,受贿徇私,参与构陷忠良,罪不容诛。着即斩立决,全家流放三千里!”
“原峄县县令封博能、县丞郝安夫、富商顾秀品,附逆为恶,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着即斩首示众,家产抄没!”
“米桂琦忠贞体国,廉洁奉公,受诬下狱,身心受损,特赏赐宫内珍药,白银五百两,京郊田庄两处,着其安心养伤,伤愈之后,另有重用!”
判决宣读完毕,台下先是陷入了一片短暂的、近乎凝滞的沉默,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喷发,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许多饱受赵在武等人盘剥、家破人亡的灾民,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跪地,朝着堂上的皇帝叩拜不止,高呼“皇上圣明!”“青天有眼!”之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赵在武、邓林铮等人面无人色,魂魄早已飞散,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无情地拖了下去,等待他们的将是律法的严惩。
米桂琦在好友、也被调入兖州协助办案的鲁元浑的搀扶下,站在堂下,听着这公正的判决,看着眼前万民欢腾的景象,不由得热泪盈眶,挣扎着想要向堂上的李自成叩谢恩典。李自成远远看见了,温和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安心静养。
李自成看着台下激动万分、如同过节般的民众,又看看身旁虽然连日劳累却眼神清亮、充满担当的戚睿涵,再看向那虽然伤痕累累、虚弱不堪却终于挺直了脊梁、眼中重燃光彩的米桂琦,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这一次的兖州之行,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洗礼,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吏治清明的艰难与重要,官场积弊的深重与顽固,也让他看到了如米桂琦、戚睿涵这般年轻臣子的赤诚、才干与不屈的担当。这让他欣慰,也让他感到肩上责任的重大。
初冬的寒风依旧凛冽,呼啸着掠过广场,卷起地上的尘土。但笼罩在兖州上空多日的那片令人窒息的乌云,似乎终于被这股由皇帝亲手掀起的正义风暴吹散了一些,露出了其后些许湛蓝的天空和稀薄的阳光。
然而,李自成和戚睿涵都清楚地明白,这仅仅是一场局部的、 albeit 酣畅淋漓的胜利。大顺王朝广袤的疆土之下,官场沉疴已久,积弊丛生,不知还有多少类似赵在武这样的“坐地虎”,在更隐蔽的角落里蛰伏着,继续侵蚀着国家的根基,荼毒着黎民百姓。肃清吏治,整顿官场,这条路依然漫长而艰巨,任重而道远。
戚睿涵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尚未完全放晴的天空,轻轻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稍稍放松。至少,这一次,在这兖州城,正义虽然来得惊险,终究没有缺席。他转向身旁虚弱的米桂琦,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他另一只胳膊,与鲁元浑一起搀着他,低声道:“米兄,坚持住,一切都过去了。好好养伤,朝廷,百姓,还需要你。”
米桂琦转过头,看着戚睿涵,又看了看鲁元浑,最后目光望向堂上那威严而疲惫的皇帝身影,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沉冤得雪的欣慰,更有对未来的期许与坚定。
寒风依旧,但人心,已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