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青蝇构陷(2 / 2)

封博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赵在武计划中需要他执行的部分,隐去了关键人物和最终目的,但强调了事情的机密性和重要性,最后说道:“……需要你明日一早,即刻动身,快马加鞭赶往北京城。到了地头,寻到指定府邸,将一口箱子交给那府的管家。不必多言,只说是受府上公子所托,带回些书籍杂物。交了箱子,你便立刻返回,途中不得逗留,不得与任何人提及此事。事成之后,本县保你峄县的生意今后畅通无阻,此外,另有厚礼相赠。”

顾秀品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嗅觉何等敏锐,立刻从中闻到了极度的危险气息。什么书籍杂物需要如此隐秘急迫地运送?什么厚礼需要动用县令和县丞亲自深夜相托?他面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县尊大人,这……这究竟是……小的,小的只是个本分商人,这往来京城运送货物本无不可,只是……只是这……”

郝安夫在一旁沉下脸来,语气转冷:“顾老板,府尊大人亲自交代下来的事情,是看得起你。怎么,你是不愿为府尊分忧,还是信不过本官和封大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威胁,“你在峄县的盐引、漕运,还有那几处矿山的开采权……可都还捏在县衙手里。这生意嘛,能做下去,自然是你好我好。若是做不下去了……”他拖长了语调,没有再说下去。

顾秀品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深知官字两张口,这些父母官若要拿捏他一个商人,有得是办法。拒绝,立刻就是倾家荡产,甚至可能有牢狱之灾;答应,则是卷入这天大的阴谋之中,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他内心剧烈挣扎,脸色灰白,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封博能见他犹豫,又放缓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如同安抚受惊的猎物:“顾老板,不必过于担忧。此事看似凶险,实则安排周详。你只需按吩咐行事,将东西送到即可,神不知鬼不觉。之后,你便仍是峄县首富,无人会追究。但若是不应……”他摇了摇头,意味深长。

顾秀品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仿佛将那巨大的恐惧强行咽下,最终咬了咬牙,声音沙哑地应承下来:“既……既是府尊和二位大人信得过小的,小的……小的定当尽力办好。”

封博能与郝安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松了口气。封博能转身从内室提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樟木箱子,箱子不大,却显得颇为沉重。他当着顾秀品的面打开,上层果然整齐地码放着七八本崭新的书籍,封面写着《兖州风物志》、《农桑辑要》等字样。他示意顾秀品看清楚,然后小心翼翼地搬开书籍,露出了下层一个设计精巧的暗格。打开暗格,里面是一个粗布缝制的口袋,袋口用麻绳紧紧系着。

“这里面,”封博能压低声音,指着布袋,“并非真金白银,而是方便携带的银票,总计等价于千两黄金、万两白银之数。此外,还有几张京畿附近上等水田的地契,以及一家位于京城繁华地段小商铺的房契。”他仔细地将书籍复原,盖上箱盖,锁好,将钥匙交给顾秀品,“顾老板,你明日便动身。到了海晏伯府——记住,是海晏伯府,不必言明身份,只说是米桂琦米公子在兖州购了些书籍,托你顺路带回。他们若问起米公子近况,你便说他一切安好,正在专心查案,切勿多言其他,言多必失。将此箱亲手交给米府管家,看着他收下,你的任务便算完成。回来后,本县自有重赏,保你今后在兖州地界,生意兴隆,无人敢扰。”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清晰,确保顾秀品牢记在心。

顾秀品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看似普通、实则重若千钧的箱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连连点头,将封博能的每一句叮嘱都死死刻在脑子里,不敢有丝毫遗漏。

次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北京城巍峨的城墙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顾秀品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几乎未曾合眼,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这座帝国的都城。他无暇欣赏京师的繁华盛景,按照封博能提供的地址,牵着马,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海晏伯府所在的街巷。

海晏伯府虽非顶级勋贵府邸,但门庭也自有一番气象。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狮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顾秀品的心跳得像擂鼓一般,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因赶路而皱巴巴的衣衫,走上前去,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片刻,侧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干净布衣的门房探出头来,打量着他这个陌生的外乡人,语气带着些许倨傲:“何事?”

顾秀品连忙挤出一个谦卑的笑容,按照事先排练好的说辞,躬身道:“这位爷请了。小的是从兖州来的行商,受贵府米桂琦米公子所托,带些他在当地购置的书籍回府,烦请交给府上管家。”说着,他示意了一下手中提着的那个樟木箱子。

门房见是少爷托人带回的东西,脸色缓和了些,不敢怠慢,说了声“稍候”,便转身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个年约五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藏蓝色长衫的老者跟着门房走了出来,正是海晏伯府的管家米福。

顾秀品见正主出现,心中更是紧张,连忙又将说辞重复了一遍,并将箱子递上。

米福是个谨慎的老家人,听闻是少爷托人带回,便欲伸手接过箱子。顾秀品却牢记着封博能的叮嘱——要亲眼看着箱子送入内府,以示郑重,也为了确保东西确实被收下,而非被门房私下处理——他连忙微微侧身,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坚持:“老管家,米公子再三叮嘱,此书是他急需查阅之物,务必要亲手交到内府管家手中,看着送入书房才好。小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望老管家行个方便,让小的完成这最后的交代。”

米福闻言,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少爷向来节俭,不喜麻烦他人,怎会为几本书籍如此郑重其事?但转念一想,或许是查案所需的紧要典籍,少爷谨慎也是有的。他见顾秀品态度坚决,不似作伪,便不再坚持,点了点头:“既如此,你随我来吧。不过内院乃女眷所居,外人不得入内,你只能在院门外等候。”

顾秀品连连称是,心中暗喜。他小心翼翼地提着箱子,跟在米福身后,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内院月亮门前。米福接过箱子,对他道:“你在此等候,我将箱子送入少爷书房便回。”

顾秀品躬身应着,看着米福抱着箱子,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内那精致的雕花影壁之后。他不敢多留,任务既已完成,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立刻转身,沿着来路快步向外走去,脚步匆忙得近乎踉跄,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消失在京城茫茫人海之中。

米福抱着箱子,并未觉得有何异常,只想着尽快将少爷的书籍安置好。他正朝着米桂琦的书房走去,恰在此时,海晏伯米喇印与夫人马氏刚从后堂佛龛诵经完毕,准备回房休息,正好撞见了抱着箱子的米福。

米喇印年近五旬,身材高大,面容刚毅,虽身着常服,眉宇间仍带着武将世家特有的英气与威严。他见管家抱着个未曾见过的陌生箱子,顺口问道:“福伯,此乃何物?看着眼生。”

米福忙停下脚步,躬身回答:“回老爷,夫人。方才有一兖州来的商人求见,说是少爷托他带回的一些书籍。”

“书籍?”米喇印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自己儿子在外查案,形势复杂,正是需要低调谨慎之时,怎会突然无缘无故托一个陌生行商带书回来?他素知儿子米桂琦心性沉稳,绝非那等讲究排场、随意麻烦他人之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头。他沉声道:“打开看看。”语气不容置疑。

米福应了声“是”,将箱子放在廊下的石阶上,取出的钥匙,打开了铜锁。掀开箱盖,借着廊檐下悬挂的明亮灯笼光芒,果然见上层整齐地码放着几本《兖州风物志》、《农桑辑要》之类的普通书籍,崭新得仿佛从未被人翻阅过。

马夫人也察觉有异,轻轻走到近前,她的目光敏锐地落在了书籍的摆放和箱子的内部结构上。米喇印伸出大手,将上层那些书籍一本本拿起,随手放在一旁。书籍之下,赫然露出了一个鼓鼓囊囊、与周围书籍格格不入的粗布口袋。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米喇印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蹲下身,伸手解开口袋上紧紧系着的麻绳,动作因为某种预感而显得有些迟缓。他往里一看——里面并非预想中的书册,而是一叠叠码放整齐、数额巨大的崭新银票,以及几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特殊的纸张。他抽出那几张纸展开,借着灯笼稳定而昏黄的光线观察,竟是京畿地区数百亩良田的地契,以及一处位于京城前门大街旺铺的房契!那上面的数字和位置,刺得他眼睛生疼。

米喇印只觉得一股炽热的血液“轰”地一下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嗡嗡作响,高大身躯剧烈地晃了晃,脚下踉跄,险些栽倒在地。马夫人和米福同时惊呼出声,慌忙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畜生,这个畜生!”米喇印猛地甩开两人的搀扶,稳住身形,一把将那些银票和地契狠狠摔在地上,气得浑身筛糠般抖动,花白的须发仿佛都根根竖立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我米家世代忠良,老夫随陛下出生入死,挣下这爵位和清名,竟……竟出了如此孽子。他在外查案,陛下寄予厚望,他竟敢……竟敢收受如此巨额的贿赂!他这是被猪油蒙了心,是被鬼迷了心窍,他这是要将我米家满门的性命,将这海晏伯府的百年声誉,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啊!”盛怒与巨大的失望之下,他几乎瞬间认定,是儿子年轻,骤然手握权柄,终究未能经受住这滔天财富的诱惑,铸下了这无可挽回的大错。那沉重的父辈尊严与家族荣誉感,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马夫人虽也同样是心惊肉跳,面色瞬间变得苍白无血,但她素来心思缜密,性格坚韧,强自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蹲下身,拾起那些散落的银票和地契,就着灯光仔细翻看辨认。她的目光扫过银票的票号、金额,又仔细查看了地契和房契的细节、日期,再回头看了看那口设计精巧的箱子和那些崭新得过分、与儿子喜好全然不符的书籍。她摇了摇头,声音虽然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分析道:“老爷息怒,此事……此事恐有蹊跷。琦儿的性子,是你我自幼看着长大的,他自幼刚直不阿,视不义之财如寇仇,常以‘清风两袖’自勉,岂会突然之间转了心性,做出如此蠢事,收受这足以让我米家满门抄斩十次的巨贿?此其一。其二,他若真个贪墨,心中必有鬼胎,行事更当隐秘万分,又怎会如此大意,托付一个来历不明、底细不清的陌生行商,将如此巨额的赃物,不加任何掩饰,直接大摇大摆地送回府中?这岂不是自曝其短,唯恐天下不知?天下岂有如此愚蠢的贪官?”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米喇印,语气愈发肯定,“老爷,依妾身看来,这根本不像是贪墨,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设下的毒计,是栽赃构陷!是要借陛下之手,除掉琦儿这个不肯同流合污的钦差!”

米喇印经夫人这一番抽丝剥茧、条理清晰的分析,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多半,理智如同退潮后的礁石,重新显露出来。他回想起儿子离京前,自己对他再三告诫“官场水深,人心叵测”,儿子那郑重其事、保证不负所托的眼神犹在眼前。再结合眼前这处处透着不合常理、近乎荒谬的一幕,顿时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透了内衫。是了,定是兖州那帮蠹官,见贿赂不成,收买无效,便使出了这等断子绝孙的毒计!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夫人……夫人所言极是,”米喇印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脸色由暴怒的铁青转为一种近乎金属般的凝重与冰冷,他紧握着那袋仿佛滚烫如烙铁的银票地契,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此非贪墨,实乃构陷!歹毒至极、欲置我儿于死地、毁我米家清誉的构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蕴含着无尽的愤怒与后怕。

“老爷,当务之急,已非责骂琦儿,而是如何应对。”马夫人此刻显示出将门虎女的果断与魄力,她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必须立刻携此物入宫,叩阙面见陛下,陈明原委,将这场祸事消弭于未发之时。必须在对方发难、流言四起之前,抢得先机,主动向陛下表明心迹,揭露奸人阴谋。否则,一旦陛下先从别有用心之人那里听闻此事,或是这些‘赃物’以其他更不堪的方式被‘发现’,我米家便是浑身是口,也难辩这‘赃证确凿’之罪。届时,琦儿性命不保,我海晏伯府亦将倾覆!”

米喇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光芒。他深知,儿子在兖州面对的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此刻已经烧到了他的家门口,甚至已经烧到了陛下的眼前。他不能再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他必须为了儿子的清白,为了米家的存续,为了对这构陷之举予以最猛烈的回击,去迎接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

“备马,即刻备马,我要进宫面圣!”他沉声对米福下令,声音中虽然仍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却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一往无前的勇气。

夜色中的海晏伯府,瞬间被一种紧张而凝重的气氛所彻底笼罩。灯笼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曳,将每个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与艰难。米喇印接过马夫人仔细包好的那包“赃物”,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大步向府门外走去。马夫人站在廊下,目送着丈夫毅然决然的背影,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这深夜的叩阙,能换来皇帝的明察,能挽救家族于危难之际。

北京的夜空,星辰稀疏,一层薄薄的云霭缓缓移动,遮住了皎洁的月光,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漫长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