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在武早已得到心腹衙役的飞报,与喻兴伟、毕颙一同匆匆整理衣冠,快步迎出。三人脸上都堆砌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疲惫,以及一丝因上官突然驾临而恰到好处流露出的仓促与不安。
“米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敝处简陋,条件有限,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大人万万海涵。”赵在武上前一步,率先拱手施礼,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几乎无可挑剔的关切,仿佛昨夜那个在后堂密谋、眼神阴鸷如鹰隼的人并非他本人。他今日换了一身半旧的官袍,眼角刻意流露出几缕血丝,更显“操劳”。
米桂琦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的锐利,缓缓扫过三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与客套,开门见山,声音清越而冷冽:“有劳赵知府挂心。兖州灾情如此,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哀嚎遍野,本官奉旨而来,心系黎民,实在难以安枕,亦无暇顾及自身安逸。今日前来,是想详细了解一下,此次朝廷拨付的赈灾粮款,具体数目几何,现今使用情况如何,存放于何处。以及,本官需要立即调阅、亲自查看相关的所有账目册籍,包括但不限于入库记录、分发清单、采买凭据、人工支取等一切文书。”
赵在武心中微微一凛,如同被冰针刺了一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佩与羞愧之色:“大人勤政爱民,夙夜在公,实乃我辈楷模,下官感佩万分,亦自觉惭愧不已。”他略一沉吟,如同早已打好腹稿般,流畅地、条理清晰地汇报道,语气沉重,“此次蒙朝廷天恩浩荡,皇上体恤兖州灾情,共计拨付粮食五万石,白银一百万两。自钱粮抵达之日起,下官便与喻同知、毕通判等一众同僚,日夜督率,不敢有丝毫懈怠,所有钱粮皆已按照朝廷章程与本地急务,用于紧急赈济灾民、抚恤伤亡人口、疏浚淤塞河道、抢修破损官道、雇佣民夫等紧要事宜。每一笔支出,皆有名目,皆有记录。如今……唉,”
他适时地发出一声沉重无比、饱含忧患的叹息,眉头紧锁,表情变得无比沉重与无奈,仿佛肩扛千钧:“如今府库之内,粮仓已空,银库见底,已是难以为继,下官正为此焦心如焚,日夜难安,不知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面对兖州百万黎民百姓那期盼的眼神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着米桂琦的反应。
“五万石粮,一百万两银……”米桂琦缓缓地、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庞大得令人心惊的数字,目光如同实质般,带着冰冷的重量,依次掠过赵在武那看似诚恳的脸、喻兴伟那带着委屈神情的脸、以及毕颙那难掩惶恐的脸,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尖锐的质询,“赵知府,据本官昨日在城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兖州灾民所得之救济,所感之皇恩,其境况之凄惨,生存之艰难,似乎与这庞大的数目,与赵知府所言的‘竭尽全力’,颇有不符,甚至可说是天壤之别。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十之八九,哀鸿遍野,哭声不绝于耳,路边倒毙者亦非孤例。不知赵知府,对此作何解释?这数百万的钱粮,究竟是用在了何处,又是如何用的?难道兖州的泥土,格外吞金噬粮不成?”
喻兴伟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接口,语气带着几分急于辩白的委屈与急切,甚至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大人明鉴,大人您昨日所见,或许只是局部一隅,或是被少数别有用心的刁滑之徒误导了视听。兖州此次受灾范围极广,波及四乡八镇,灾民数量实在过于庞大,登记在册者已逾十万,每日消耗粮米堪称巨万,如同无底深渊。且赈济之事,千头万绪,从登记造册、核实身份到设立粥棚、分发米粮,环节众多,人手有限,难免有疏漏顾及不到之处,或被一些奸猾之徒重复领取,中饱私囊。下官等扪心自问,已是竭尽全力,废寝忘食,奈何实在是杯水车薪,力有未逮啊。有时眼见灾民惨状,下官等亦是心痛如绞,恨不能以身相代!”他将“杯水车薪”和“力有未逮”八个字咬得格外重,试图将问题的核心引向客观困难。
“哦?”米桂琦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波澜,但话语的内容却让赵在武三人心头同时一跳,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是真正的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还是有人暗中中饱私囊,层层盘剥,将这救命的甘霖,变成了肥己的私汤,将这活人的粮食,化作了催命的毒药?”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盯住赵在武。
“大人,大人此言,下官等惶恐至极,汗流浃背!”赵在武立刻做出大惊失色、如蒙奇冤的模样,连连拱手,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受辱般的哽咽,“下官等深受皇恩,蒙受圣上信任,委以封疆重任,牧守一方,平日读的是圣贤书,晓的是忠义礼,岂敢有负圣恩,行那荼毒百姓、贪墨国帑之禽兽行径?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他语气激动,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同时侧身示意,早已候在一旁、屏息凝神的书吏们,立刻应声而动,将几大摞堆叠得整整齐齐、封面颜色各异、厚薄不一的账册搬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公案之上,几乎占满了小半张桌面,如同垒起一座小小的纸山。
米桂琦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心中冷笑更甚,知道这必然是经过精心炮制、反复打磨、甚至可能多次演练核对的结果,想要从中立刻找出明显的破绽,绝非易事,需要极大的耐心与敏锐的洞察力。他脸上依旧是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淡淡道:“既如此,本官便暂且放心了。为彻底澄清事实,还赵知府及兖州同僚一个清白,也为了向朝廷、向皇上有个明确无疑的交代,本官自当细细查阅,明辨是非。还请赵知府即刻派人,将府衙内存放的所有相关账目,无论巨细,一律登记封存,贴上本官钦差关防印信。本官今晚就在这衙署之内,秉烛夜读,一一核对,以免往来奔波,徒耗时辰,亦防中途有所疏漏。”
赵在武心中顿时一沉,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脚底悄然升起,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他没想到米桂琦的态度如此强硬,行动如此果决迅速,竟要不眠不休,直接在衙署内熬夜查账,这分明是表明了不查出问题誓不罢休、不留任何转圜余地的姿态。他面上却迅速堆起如释重负般的、甚至带着几分感激的欣慰之色,语气恳切道:“大人如此不辞劳苦,事事亲力亲为,公正严明,实乃我兖州百姓之福,亦是下官等之幸,足以廓清迷雾,震慑宵小。有大人明察秋毫,秉公处置,必能还兖州官场一个朗朗乾坤,还下官等一个清白名声。下官这就命人将全部账目即刻封存,并严令左右,绝无人敢打扰大人清查,一应茶水饭食,下官会亲自安排最可靠之人送入,确保万无一失。”
吩咐手下心腹官吏立刻紧张有序地办理封存事宜后,赵在武亲自引路,态度殷勤备至,微微躬身,将米桂琦和鲁元浑送至衙署内一间早已收拾出来的、最为僻静且宽敞的房间,作为临时查阅账目之所。房间内烛台明亮,书案宽大,甚至备好了笔墨纸砚与算盘。他又说了许多诸如“大人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下官定当全力配合,随叫随到”之类的场面话,姿态放得极低,方才带着喻兴伟、毕颙,躬身垂首,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一离开米桂琦的视线范围,穿过几道回廊,确认四周无人,三人脸上的谦恭、疲惫、委屈等种种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鸷与密布的乌云。
回到那间门窗紧闭的后堂,喻兴伟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与恐慌,来回急促地踱步,官靴踩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扰人的声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促与颤抖:“他竟真的铁了心要查账,还如此迫不及待,连缓冲的时日都不给我们。虽说……虽说账目做得周全,反复查验核对过无数次,自信能经得起推敲,可万一……万一被他看出些许蛛丝马迹,或是他从什么意想不到的角度、用某种我们未曾料到的法子核查,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账目本身,只想借此由头深挖下去……”
“没有万一!”赵在武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狰狞的狠厉,眼神阴鸷得吓人,如同即将扑食的饿狼,“账目本身,绝无问题。所有往来、损耗、人工、采买,每一项都做得合情合理,经得起反复盘问。便是他将所有经手吏员一一叫来问话,口径也早已统一,绝无破绽。现在的问题,不是账本,是这个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翻腾的心绪,但胸口依旧微微起伏,“他这是油盐不进,铁了心要拿我们兖州府,拿我赵在武的人头,去染红他的官袍,垫高他的前程啊。看来,寻常的金银财帛,是打动不了他这个‘铁面钦差’了。”
毕颙站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写满了惶恐与不安,小心翼翼地望着赵在武那阴晴不定的脸色,试探着问道:“那……美人计如何?年轻人嘛,血气方刚,身边又没个家眷随行,这长夜漫漫,孤身查账,精神紧绷,难免寂寥空虚,心旌摇动。下官听闻这位米大人成婚不过半载,平日公务繁忙,与妻子聚少离多,或许……未必过得了这温柔乡一关。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官员。下官认得一人,乃是……”
赵在武闻言,沉吟不语,手指再次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笃笃”声。他脑海中快速回放着与米桂琦接触的每一个细节,那张年轻却异常坚毅、目光清澈而执着、甚至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光芒的脸庞,以及他昨日毫不犹豫啃食粗粮饼、与灾民平等对话的动作……半晌,他缓缓摇了摇头,眼中算计的光芒闪烁不定,如同风中的烛火:“观其言行举止,沉稳有度,目光清正锐利,不似那等贪恋美色、易于被情欲所惑的庸碌之徒。此计……成功率恐怕不高,甚至可能弄巧成拙,徒增其警惕与厌恶。”他话锋随即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决断,“不过……正因他可能不受此惑,试探一下,或许更有必要。即便他严词拒绝,不为所动,也能搅乱其心神,干扰其判断,至少能延缓他查账的进度,为我们多争取一些应变的时间,或者……能窥见他性格中其他的弱点。”
他目光转向喻兴伟和毕颙,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去,立刻去办。要挑选一个绝色,不仅是容貌出众,身段窈窕,更要机灵懂事,懂得察言观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会……撩拨人心,更要懂得分寸,知道一旦事发,什么该认,什么不该认。今晚……子时前后,给她安排个合适的由头,比如送些精致的宵夜点心,就说是你喻同知体恤上官辛劳,私下安排,以尽地主之谊,去给咱们这位‘清正廉明’、‘勤于王事’的米大人……书房之中。记住,要做得自然,不着痕迹,像是衙署惯例,或是你个人行为,与我等无关,与知府衙门无关。”他特意强调了“私下”和“个人行为”,将自己撇清。
喻兴伟和毕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以及一丝隐隐的、扭曲的兴奋与期待。这不仅是试探,也是一招险棋,成了或许能意外打开局面,找到这位钦差的软肋;不成,至少也能恶心对方一下,扰乱其心志,若能激得他行为失当,则更佳。
“下官明白,这就去精心挑选,必定寻个万中无一、又懂得进退的,确保万无一失。”喻兴伟躬身应道,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几分猥琐的笑容。
赵在武不再多言,挥了挥手让他们快去办理。他自己则踱步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窗外那依旧沉沉的、不见星月的、仿佛凝固了的夜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账本做得天衣无缝,他自信便是神仙下凡,短时间内也休想看出破绽。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年轻的钦差本身。他倒要看看,这个米桂琦,究竟是传闻中那种不怕开水烫、油盐不进的真正清官,是一块真金不怕火炼;还是终究会在这兖州府精心编织的、充满了诱惑与陷阱的、深不见底的浑水里,迷失方向,露出破绽,甚至……最终不得不沾上一身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泥泞,与他们同流合污。
夜,还很长。兖州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因米桂琦这根“搅屎棍”的闯入,表面依旧维持着官场的礼节与平静,内里却已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查账与反查账,清流与贪腐的较量,真相与谎言的博弈,在这座被灾难和谎言笼罩的城市里,在这烛光摇曳的衙署之中,悄然拉开了沉重而凶险的序幕。而一场精心策划的“夜探”,即将在这深夜里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