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李岩躬身道:“陛下,登闻鼓乃前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所设,直达天听,非有奇冤大屈,等闲不敢惊动。既然鼓声已响,必有非常之情。是否传击鼓人上殿,陛下亲自垂询,一问便知?”
李自成略一沉吟,手指在御案上轻轻点了点,决断道:“准。将此案相关人等,包括刑部尚书关震、昨日参与验尸的光禄大夫戚睿涵,一并传来建极殿。朕要亲自审理此案。”
“遵旨!”
片刻之后,庄严肃穆的建极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李自成高踞于九龙金漆宝座之上,面色沉静,不怒自威。文武大臣们按品级分列两侧,屏息静气,目光都聚焦在大殿中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焦舜生被两名太监带上殿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武官服色,但经过击鼓和一路奔波,更显狼狈。他跪在御前冰凉的金砖地面上,身体因为激动、愤怒和巨大的悲痛而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握拳,指节泛白。
“焦舜生,”李自成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朕已听闻你击鼓鸣冤。现在,你将所告之事,原原本本,细细奏来,不得有丝毫隐瞒虚妄。若有半句不实,欺君之罪,你可明白?”
“是,陛下,卑职明白。卑职所言,句句属实。”焦舜生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抬起头,强压着心中如同岩浆般翻涌的悲痛,开始叙述那段将他人生彻底击碎的往事。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血与泪的重量。
“卑职祖籍亦是天津卫,蒙陛下天恩,在军中忝任千总之职,虽官职卑微,却也知忠君爱国,恪尽职守。卑职发妻麦氏,本是城外清白农户之女,性情温婉贤良,知书达理,与卑职成婚虽仅一年,却夫妻相得,相敬如宾。家中老母亦对其疼爱有加,一家人虽不富贵,却也和乐美满。然……然天降横祸……”
他顿了顿,眼中已有水光闪烁,他用力眨了眨,似乎想将泪水逼回去,声音变得更加沙哑。
“就在半月前,卑职奉命调往漠北戍边,临行前夜,她还为卑职细心打点行装,再三叮嘱边塞苦寒,务必保重……我们还约定,待我戍边期满,平安归来,便……便商议要个孩子,延续香火……”说到此处,他声音哽咽,几乎难以继续,殿中一些心软的大臣也不禁面露恻然之色。
他强行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诉说,语气中带上了压抑不住的痛苦与愤怒:“就在卑职离家后不久,具体是第五日夜里,家中老母因年纪大了,睡眠浅,夜里起身到院中给看家犬添加食水。经过麦氏卧房窗外时,却隐约听见屋内……屋内竟有男子压低声音说话之声。老母心中顿时起疑,麦氏素来端庄,我离家在外,房中何以有男子?她恐是歹人,又怕惊动了反而不好,便悄悄凑近窗纸,用手指沾了唾液,润开一个小洞,屏息向内窥看……那时屋内烛火未熄,她虽看不清那男子的具体面容,但透过窗纸,分明映出两个赤身露体的人影纠缠在一起……其中一人身形魁梧,确为男子,而且……而且那身影轮廓,老母事后回忆,竟与曾在街市上远远见过的恶霸牛风,有七八分相似!”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无法抑制的低低哗然,不少大臣面露惊诧、鄙夷,甚至有些难以置信,交头接耳之声嗡嗡响起。关震站在文官队列靠前的位置,眼帘低垂,目光看着自己脚下的金砖缝隙,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沉稳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议论都与他无关。而戚睿涵则站在另一侧,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观察着焦舜生的每一个表情细节,认真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中梳理出线索。
焦舜生继续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得更加厉害:“老母年迈,受此惊吓,魂飞魄散。她一是恐声张出去,坏了媳妇名节,将来无法做人;二是更怕那奸夫凶恶,若是狗急跳墙,伤及自身性命。因此,未敢当场叫破,只能惶惶然退回自己房中,一夜无眠,担惊受怕。待卑职在漠北接到家书,言及母亲病重,匆匆告假赶回家里,她才敢将此事哭着告知于我。卑职听闻此事,如遭五雷轰顶,肝胆俱裂,当即冲回卧室,欲找麦氏问个明白……谁知……谁知推门进去,却见她……见她早已气绝多时,身体都已僵硬了……”
他的声音再次哽咽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支撑不住跪姿。
“她……她就那么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双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帐顶,眼中满是惊恐、绝望与不甘……胸口……胸口正正插着一柄她平日用来裁剪衣裳的锋利匕首,鲜血……鲜血早已浸透了身下的床褥……在她手边,放着一张纸,上面……上面是她亲笔所书的绝命言……”焦舜生说到此处,已是泪流满面,他从怀中颤巍巍地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能看出曾被泪水打湿痕迹的纸张,用双手高高举起,过头顶。
侍立在侧的太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纸张,快步呈送到御案之前。
李自成面色阴沉,展开纸张,只见上面的字迹虽然娟秀,却显得十分凌乱,笔画多处颤抖扭曲,显然书写之人当时心绪极度激荡,处于崩溃边缘。纸上写着:“妾身无状,清白已污,遭恶霸牛风胁迫,失身于贼,无颜再见夫君姑舅。此身已污,唯有一死,以全名节。罪妇麦氏绝笔。”
“牛风?”李自成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冰冷,殿内原本细微的议论声瞬间消失,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是,就是牛风,就是那个本该死了四个月的牛风!”焦舜生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悲愤地嘶声喊道,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陛下,那牛风半年前在西市纵马狂奔,踏死了方举人年仅九岁的幼子,此事当时人证物证俱在,街坊皆可作证,他才被下入刑部大牢。一个早已下狱待决的囚徒,如何能在四个月后,在卑职离家期间,潜入卑职家中,逼迫我妻?我起初亦不敢相信,以为是有人冒名顶替,或是麦氏受人蒙骗,写错了名字。可昨日,刑部在城外乱葬岗开棺验那所谓牛风之尸,卑职闻讯,也在现场外围观看!”
他语气变得无比激动,带着强烈的质疑和控诉:“那棺材里虽有一具穿着牛风入狱时衣物的男尸,但面目早已腐烂不堪,蛆虫蛀蚀,根本无法辨认。若牛风真如刑部所言,已死了四个月,为何我妻半月前还遭他逼迫凌辱?为何她的绝命书上,会清清楚楚写着牛风的名字?这分明是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李代桃僵之计。牛风根本未死,他仗着家中财势,买通刑部上下,假造病亡死讯,暗中潜出牢狱,继续为非作歹,如今更是逼死了我的妻子。陛下圣明烛照,求陛下为卑职做主,明察秋毫啊!”
焦舜生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他不再克制,以头抢地,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响声,几下之后,额前便是一片青紫,渗出血丝。
李自成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放下那张绝命书,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倏地射向站在下方大臣队列前列的关震,以及稍后位置的戚睿涵。
“关震,戚睿涵,昨日开棺验尸,是你们二人主持。焦舜生今日所言,尔等有何话说?”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巨大的压力,笼罩了整个建极殿。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迈出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昨日开棺,棺内确有尸首不假,此事众目睽睽,无法否认。但正如焦千总所言,以及臣昨日当场所见,那尸体面部、颈部腐烂极为严重,确实难以凭肉眼辨认其是否确为牛风。仅凭其身上所着衣物与体型大致相似,便断定其身份,证据链存在明显薄弱之处,臣当时便已心存疑虑,只是苦无其他佐证,未能深究。如今结合焦千总所述其妻遭遇的时间、绝命书内容,以及牛风昔日之恶行,臣以为,牛风诈死脱罪,并犯下逼奸恶行的可能性极大。此案疑点重重,恳请陛下下令彻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刑部尚书关震的身上。这位素以刚正清廉着称的部堂大人,此刻成为了风暴的中心。
关震不慌不忙,步履沉稳地出列,向御座行了一礼,声音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平稳和持重,听不出丝毫慌乱:“陛下,昨日开棺验尸,乃是在陛下允准、百官瞩目之下进行,棺中尸首乃是不争之事实。经验丰富的仵作也已当场验明,尸体死亡时间,与刑部卷宗所载牛风报称的病死时间大致吻合,约为三到四个月。至于焦千总所言其妻遭遇之不幸……臣闻之,亦深感痛心与同情,白发人送黑发人,夫妻阴阳永隔,确是人间至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理性甚至略带一丝谨慎:“然而,陛下,审案断狱,讲究的乃是真凭实据。单凭一张字迹或许可以模仿的绝命书——虽则情真意切,但其真伪尚需甄别,以及其老母在夜色朦胧、心神震动之下,透过窗纸窥见的不甚清晰的人影轮廓,便断定一个早已记录在案、并经初步验证已死之人不仅未死,而且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恶行,臣以为,证据链条未免过于薄弱单一,难以形成闭环,服膺众心。”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最后回到御座之上,继续侃侃而谈:“或许,是另有真凶,知晓牛风已‘死’无对证,故意冒用其名,行此恶事,意图嫁祸于人,扰乱视听,亦未可知。臣昨日回衙之后,亦觉此案或有未尽之处,已行文天津卫当地有司,命其加紧查访麦氏平日社会往来关系,搜寻其他可疑之人,务必厘清真相。若此时贸然断定牛风未死,不仅可能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更会损及朝廷法度之严谨与刑部威信之公正,恐非稳妥之策。请陛下明鉴三思。”
关震一番话,逻辑严密,滴水不漏。他先是肯定了客观事实(有尸体),接着表达了对受害者的同情,占据了道德高地,然后牢牢站在了“证据”和“法度”的立场上,指出焦舜生指控的证据缺陷,最后还主动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真凶嫁祸)和自己已采取的“后续措施”(行文天津卫),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既富同情心又严格依法办事的能臣干吏形象。这番应对,可谓老辣至极,轻易就将焦舜生那充满血泪的指控,化解于无形,至少是在法理层面设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焦舜生闻言,猛地抬起头,额上的血迹尚未干涸,他怒视着关震,眼中喷射出如同实质的怒火,嘶声道:“关部堂,我妻绝笔,字字泣血,句句含冤,岂是能够轻易模仿伪造?我母虽老,眼未昏花,耳未失聪,那夜所见所闻,刻骨铭心,岂会有误?那恶霸牛风,仗着家中有钱有势,平日就无法无天,欺男霸女,昔日能于闹市纵马踏死无辜幼童而面不改色,今日为何不能做出逼奸民妇、致人死地的恶行?若非是他,谁又能在我离家短短数日之内,便摸清我家中情况,精准地胁迫我妻?那绝命书上,分明写的就是他牛风的名字。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部堂口口声声证据,却对眼前这铁一般的证词证物视而不见,一味强调尸体难辨,岂非是避重就轻,有意回护?”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在殿内炸响,带着武人的直率与受害者家属的悲愤,与关震那圆滑官腔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自成高坐龙椅之上,看着殿下这截然不同的双方。一边是悲愤欲绝、指控言之凿凿却缺乏直接物证的苦主;一边是老成持重、依据“法理”和“程序”进行反驳、占据官场话语权的部院大臣。他粗壮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光滑的扶手,发出细微的“嗒、嗒”声,沉吟不语。案情的复杂程度,以及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官场纠葛,似乎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牛风是死是活,不仅仅关系到焦舜生一家之冤屈,更可能关系到一条甚至多条人命背后的真相,关系到刑部乃至整个大顺朝廷司法体系的颜面与公正。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决断。阳光从高大的殿门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光影,光柱中尘埃浮动,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团浓重疑云与无形压力。
“此案……”良久,李自成终于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疑点甚多,双方各执一词,真假难辨。然,登闻鼓响,民冤已达天听,岂能因证据尚显单薄而置之不理?更不能因可能损及衙门颜面而畏缩不前!”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关震:“关震。”
关震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躬身道:“臣在。”
“朕命你刑部,就焦舜生所控牛风诈死脱罪、逼奸杀妻一事,与牛风前案并案彻查!不仅要查清那棺中尸首究竟是否牛风,也要彻底查清麦氏的真正死因,以及那张绝命书的笔迹真伪。所有涉案人等,包括牛家上下、刑部狱卒、天津卫麦氏亲邻,皆需仔细盘查询问。朕给你半月之期,务求水落石出,不得有误!”
“臣,遵旨。”关震低头领命,声音平稳,但在那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与凝重一闪而过。皇帝的决心,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大。
“戚睿涵。”李自成又看向另一边。
“臣在。”戚睿涵立刻应道。
“你心思缜密,洞察力强,又曾参与昨日验尸。朕命你从旁协助关震审理此案,可随时调阅刑部卷宗,询查相关人等。务必秉持公心,协助关震,使此案真相大白,勿枉勿纵,还冤者以公道,惩不法以重典!”
“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戚睿涵沉声应道,他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压力,但也有一股查明真相的使命感在胸中涌动。他知道,自己卷入的,不仅仅是一桩扑朔迷离的刑事案件,更可能是一场隐藏在官场表象之下,涉及权力、贪腐与司法黑幕的激烈较量。牛风案的漩涡,显然才刚刚开始搅动,其下隐藏的暗流,恐怕远比表面看到的更加汹涌湍急。
李自成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决绝:“将焦舜生暂且带下,交由……交由戚睿涵安排,好生看护,不得怠慢,亦要确保其安全。退朝!”
太监尖细悠长的“退朝”声在宏伟的殿宇中回荡。大臣们神色各异,怀着复杂的心思,依次恭敬地退出建极殿。阳光更加明亮地照射进来,却似乎始终无法完全穿透这皇家殿宇深处的阴影,也驱不散笼罩在“牛风案”之上的那团越来越浓重的迷雾。一场围绕着生死、真伪、正义与权力的博弈,已然在这大顺王朝的朝堂之上,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