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铁槛惊冤(2 / 2)

那女子卞慧娘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尤其是听到了李自成那带着质疑的威严声音,她猛地抬起头来。乱发间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秀轮廓的脸庞,长期的牢狱之苦和营养不良让她双颊凹陷,但一双眼睛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希望而爆发出强烈的光彩,直直地望向灯笼光芒映照下的李自成。尽管泪水涟涟,红肿不堪,那眼神中的凄楚与绝望之下,却有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她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异常清晰地说道:“民女冤枉,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民女不曾为寇,更不曾打劫,民女冤枉啊!”

那声音中的绝望与渴望,像一把锤子,敲打在李自成的心上。他见这女子眼神虽带凄楚,却并无奸邪淫荡之气,反而有种被逼到绝境的坚韧。他不再理会李延赫,直接示意侍卫:“打开牢门,将她带出来,朕要亲自问话。”

沉重的木枷被狱卒用钥匙费力地打开,取下时,卞慧娘因长时间的禁锢,手臂和脖颈早已僵硬麻木,几乎无法抬起。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全靠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才勉强站稳。长时间的蜷缩和枷锁的压迫,让她行走起来十分困难,每一步都显得蹒跚而痛苦。她被两名侍卫小心地搀扶着,带到了天牢内一间用作值房的屋子。这里比牢房要暖和些许,也有了相对明亮的灯火,虽然陈设简陋,但总算有了桌椅,脱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囚笼。

李自成在屋内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稳固的椅子上坐下,关震与戚睿涵分立两侧,两名侍卫按刀守在门口,隔绝了内外。他屏退了李延赫等一众狱官,只留下核心几人在场。

“卞慧娘,”李自成看着跪在地上,因为寒冷、恐惧和一丝希望而微微颤抖的女子,平静地开口,声音放缓了许多,“你不必惊慌,将你的冤情,从头道来,细细说与朕听。若有冤屈,朕,为你做主。”

卞慧娘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深吸了几口气,那相对干净的空气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她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积压的所有委屈、恐惧、愤怒和不甘都吐出来,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仍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意,但条理却渐渐清晰起来:“回禀陛下……民女……民女原是顺天府翠红楼的歌妓,虽身处风尘,命如草芥,却也自幼只卖艺求生,习得些丝竹唱曲,不敢有违律法,更不敢行那伤天害理之事……”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屈辱的泪光,继续道:“那是去年春上,杨柳刚绿的时候,一伙不知从何而来的凶神恶煞般的歹人,趁着夜色,强闯翠红楼。他们不仅劫掠楼中财物,更将楼中多位稍有姿色的姐妹强行掳走,不知卖往何处……民女当时侥幸,藏匿于后院柴堆之中,得以逃脱,却已是……却已是楼毁人散,家破人亡,无处容身。”说到这里,她声音哽咽,强忍着才没有失声痛哭。

“民女也曾鼓起勇气,去顺天府衙鸣冤求助,指望青天大老爷能为我等苦命人做主,追回被掳的姐妹,严惩恶徒……可……可那些官差老爷们,不是推诿案件难查,线索不明,就是斥责民女身份低贱,言语不清,胡乱攀诬,甚至……甚至还有差役意图不轨……”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段求助无门反受其辱的记忆,显然比牢狱之苦更让她感到刺痛与绝望。

她喘息了片刻,用脏污的袖子用力擦了擦眼泪,才接着说道:“民女走投无路,京城虽大,却无立锥之地。又不愿再回那烟花之地,做那迎来送往、强颜欢笑的营生,更不肯行那偷鸡摸狗、沿街乞讨之事……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随着一些同样因战乱、饥荒而无家可归的流民,逃入京西的深山之中。我们在人迹罕至的山坳里,寻了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搭起窝棚,开垦了点荒地,种些番薯、瓜菜,偶尔设置陷阱,猎些野兔山鸡,勉强糊口,自食其力。虽风餐露宿,艰辛异常,但姐妹们互相扶持,男人们出力垦荒,我们……我们从未做过打家劫舍、危害乡邻的勾当啊。陛下!”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们只求一块能活下去的地方,只求一口干净的饭吃……本以为能就此远离尘嚣,苟全性命于乱世之余……不想,不想五个月前,一伙如狼似虎的衙役,在一个姓王的班头带领下,突然闯入山中,说我们占用了皇家的公地,是‘聚众为乱’,是‘图谋不轨’,不由分说便将我们驱散,砸毁了我们的窝棚,踏烂了我们的菜地……几位反抗的弟兄当场被打成重伤,民女和另外几人便被绳索捆绑,押解至此,戴上这沉重的枷锁,成了……成了待审的囚犯!”

李自成静静地听着,面色愈发阴沉,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关震与戚睿涵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与凝重。若此女所言非虚,那这顺天府官府的行径,与当年逼得他们造反的明末贪官污吏,与那些纵容旗人圈地占田的满洲鞑子,何其相似,甚至更为可恶,因为这发生在标榜“永昌新政”、“爱惜民力”的新朝初期。

“你既言未曾为恶,入狱之后,为何不向主审官详细陈情?”关震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

卞慧娘泪水再次奔涌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冲开道道污痕:“大人,民女何尝没有陈情?每次提审,那李主事……他便坐在上面,根本不听民女分辨,只说民女是翠红楼出来的娼妓,定性刁滑,所言俱是狡辩之词,是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谎言。动辄便以刑具威胁,说若再不画押认下这‘聚众为乱’的罪名,便要动大刑,让民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民女……民女实在是惧怕那皮开肉绽、骨断筋折的酷刑,惧怕屈打成招啊!”

她抬起泪眼,望向李自成,那眼神纯净而绝望,带着最后的希冀:“陛下,民女深知自己出身微贱,娼妓之言,难以取信于人。但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民女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愿受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饥饿困顿之际,民女与山中同伴,宁可垦荒耕种,自行狩猎鸟兽,也未曾起过劫掠良善之心,为何……为何这官府不容我等一条活路,反要扣上这莫须有的罪名,将我等置于死地?这世道,难道就真的没有穷苦人说理的地方了吗?”

李自成胸腔内,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自责,轰然升腾而起。他强压着,以免天威震怒吓到这可怜的女子,但声音已然低沉得如同即将爆发的雷霆:“好一个‘占用地’,好一个‘聚众为乱’。身为女子,饥饿困顿之际,能坚守本心,不偷不抢,自行谋生,垦荒自食,此等志气,比许多须眉男儿犹有过之,实属难得。他们竟敢以此等荒谬之由构陷于你,滥施刑罚,这岂是朕设立登闻鼓、整饬吏治的本意?这分明还是当年满清鞑子那套防民、虐民、视民如仇寇的规矩!”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目光中的寒意让整个值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值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卞慧娘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以及炭盆中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关震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倒,躬身道:“陛下息怒,此案臣定当重新彻查,若卞慧娘果真蒙受冤屈,臣必还其清白,严惩相关渎职官吏,并追究顺天府衙失察、滥权之罪。以儆效尤!”

李自成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在卞慧娘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帝王的承诺:“你的冤情,朕已知晓。你方才在牢中,可曾知晓那牛风之事?便是关在你附近那间好些牢房里的人。”

卞慧娘用破旧不堪的衣袖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情绪,回忆道:“回陛下,那牛风……民女有些印象。他关在那头好的牢房里,与我们这边仿佛是两重天地。时常能听到他呼喝狱卒,声音很大,索要酒肉,点名要吃什么菜,很是……很是嚣张。狱卒对他,也颇为客气,与对待我们截然不同。大约……大约是四个月前,狱中忽然传说他得了急症风寒,病死了,尸首很快就被领走了。可是……”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记忆,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可是在他‘病死’的前两天,民女还听得清清楚楚,他在那间牢房里走动,脚步沉重,还大声叫嚷着让狱卒上好的酒菜,说他爹又送银子来了,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当时他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隔着墙壁都听得真真切切,根本没有半点生病的样子。怎的转眼之间,就突然病死了?民女当时就觉得蹊跷,只是……只是自身难保,如同泥菩萨过江,不敢多言,生怕惹祸上身。”她说完,怯怯地低下了头。

此言一出,李自成、关震、戚睿涵三人心中俱是猛地一震,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直接来自现场的旁证。它像一把犀利的匕首,直接戳穿了牛风“因病暴毙”的谎言。时间点如此吻合,牛风在“病死”前毫无病态,甚至还能饮酒作乐,这金蝉脱壳、李代桃僵之计,可能性已然大增。

李自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那是对司法腐败的震怒,也是对眼前转机的决断。他对卞慧娘温言道:“你的话,朕记下了。你所言牛风之事,甚为关键。你且先下去,朕会令人给你安排一处干净些的监舍,好生将养,提供饮食医药。你的案件,朕会令人重新审理,若确系冤屈,必给你一个公道,还你清白之身。”

卞慧娘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感激,那光芒瞬间照亮了她憔悴的面容。她像是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声音,连连叩头,前额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谢陛下,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希望的泪水,是绝处逢生的泪水。

待卞慧娘被侍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去,另行安置后,李自成缓缓站起身。他的身躯并不算特别高大,但此刻站在那里,却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威压。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跪地未起的关震身上。

“关卿,你都听到了?亲眼看到了?”李自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这天牢之内,待遇不公,如同霄壤;弱质女流,蒙受不白之冤,申诉无门,几遭酷刑;待决重犯之死,疑点重重,似有隐情,狱吏闪烁其词,记录恐有不实。这哪里是我大顺王朝的刑部天牢?这分明是藏污纳垢、玩法舞弊、草菅人命之所。是附着在我大顺新政肌体上的一颗毒瘤!”

关震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带着沉痛与决然:“陛下斥责的是,臣身为刑部尚书,驭下不严,失察至此,致使天牢弊政丛生,冤狱潜行,臣罪责难逃,百身莫赎。请陛下容臣戴罪立功,臣即刻亲自督办,整饬天牢秩序,清查所有囚犯案卷,杜绝私刑滥权,厘清待遇标准。重新审讯卞慧娘一案,若情况属实,即刻平反,严惩顺天府相关官吏及狱中渎职人员。至于牛风之事,”

他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是属于一个司法主管官员维护法纪尊严的决心,“臣必倾尽刑部之力,会同大理寺,彻查到底。从牛风入狱后的每一个细节查起,接触过的每一个狱吏,经手过的每一份文书,乃至那具所谓的‘尸首’去向,牛家近期的所有动向。无论此案最终牵扯到谁,涉及到哪一级官员,臣定依法严惩,绝不姑息。以正国法,以安民心,以报陛下信重之恩!”

李自成看着他,关震本是满洲降臣之后,但其人素有清名,办事勤勉,劝课农桑亦有功绩,他本是信得过的。如今天牢弊案,恐怕非一日之寒,也非关震一人之过,更多是前明遗留的腐朽吏治与新政推行不力交织下的恶果。他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望与沉重的托付:“好。朕便给你这个机会,也望你能借此机会,涤荡这刑部积弊。此两案,卞慧娘案与牛风案,并早朝时方杰民所告之案,朕要你并案严查,一追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无论背后有何等势力,都要给朕,给天下百姓,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朕,在宫中,等着你的结果。”

说完,李自成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向外走去。黑色的貂皮大氅在身后带起一阵冷风。戚睿涵默默跟上,他的心中亦是思绪翻涌,难以平静。这天牢一行,看似是因方杰民叩阍引发的偶然事件,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司法黑暗深渊的一角。牛风案所代表的豪强阶层与官僚体系勾结,挑战法律底线;卞慧娘案所反映的底层官吏滥权、欺压良善、堵塞言路……这两个案子,如同两面冰冷清晰的镜子,照出了大顺新朝煌煌气象之下,旧日痼疾的顽固与官僚体系的巨大惰性

律法的公正,法治的建立,绝非颁布几条新律、设立一面登闻鼓就能轻易实现,它需要持续不懈的、敢于刮骨疗毒的勇气,需要自上而下、坚定不移的决心,也需要自下而上、如同方杰民、卞慧娘这般不放弃希望的微小力量的汇聚。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难。

走出天牢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气,风雪似乎比来时更急了些。密集的雪沫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也仿佛带着一种涤荡污浊、清醒头脑的力度。李自成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没有立刻上轿,而是仰起头,望着漫天飞舞、混沌一片的雪花,任由它们落在他的眉宇、脸颊之上,带来丝丝凉意。良久,他对身边的戚睿涵低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开拓者的疲惫,但更多的,却是经过此番亲眼目睹后,更加坚定、更加清晰的决心:“元芝啊,看来这永昌之治,光有疆域武功,光有赫赫兵威,还远远不够。人心之治,吏治之清,法度之公,才是真正的根基所在。任重,而道远。”

戚睿涵闻言,微微点头,目光望向风雪弥漫的远方,心中默然。他知道,这次天牢之行,不仅揭开了案件的序幕,更在李自成心中,种下了一颗深化改革的种子。而这,或许才是他们接下来,真正要面对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