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正月的初雪,来得确实比往年更早,也更急。细碎干燥的雪沫子,仿佛被天神漫不经心碾碎的冰晶,从一望无际的铅灰色天穹中洒落,密集而无声。它们尚未触及北京城那纵横交错、已然开始恢复生机的街巷屋瓦,便被一股股打着旋儿的凛冽北风卷起,化作一道道白色的涡流,扑向紫禁城朱红恢弘的宫墙,给金黄的琉璃瓦覆上一层薄薄的、带着寒意的新装。天色沉郁,连带着整座皇城都仿佛笼罩在一片无形的压力之下。
紫禁城暖阁内,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兽炉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焰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却驱不散李自成眉宇间凝结的那股冷峻。他独立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被风雪搅动的混沌景象,心头那股寒意,并非全然源于这早来的冬意,更多是源于今日清晨,那一声声穿透风雪,沉闷、执着却又带着孤注一掷力量的登闻鼓响。
那鼓声,似乎还在他耳畔回荡,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击鼓之人,是来自天津卫的举子方杰民。一个本该在书斋中研读圣贤文章,准备为国效力的中年人,此刻却衣衫单薄如纸,面容因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而显得蜡黄,嘴唇冻得发紫。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眼神里却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那火焰名为冤屈,名为不甘。他状告的是西市豪强、大地主牛成飞之子牛风。
半年前,牛风于街市纵马狂奔,踏死了方杰民年仅九岁的幼子方贵诚。证据确凿,按《大顺律》,杀人偿命,牛风被判斩刑。然而,就在行刑前月余,狱中突然传来消息,牛风因“染病”,竟在牢中“病故”了。方杰民初闻噩耗,虽痛失手刃仇敌之机,却也以为天道昭昭。可近日,他竟得到隐秘线索,暗示那牛风或许尚在人间,所谓的“病故”,不过是一出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之计,意在逃脱律法制裁。更令李自成心绪难平的是,当他下令刑部重查此案时,刑部初审的回复,竟是以“案犯因风寒已死、查无实据”为由,试图再次搪塞过去。
“陛下,”内阁首辅李岩今日在朝堂上的话语,此刻犹在李自成耳边回响,清晰而沉重,“此案看似个案,实则关乎律法之公正,朝廷之颜面,更关乎天下百姓对我大顺新朝,‘永昌’二字是否信服。登闻鼓既设,若民情上达之路仍被阻塞,官官相护之积弊仍不能除,则我等当年揭竿而起,推翻前明之意义何在?”
意义何在?李自成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登基称帝,定鼎北京,改元永昌,绝非为了重温朱明旧梦。他力矫前明积弊,整饬吏治,颁布那部字字斟酌的《大顺律》,重启登闻鼓,广开言路,便是要打破那层隔绝了君王与黎民的无形壁垒,让冤屈有处申,让罪恶无所遁。若此案真如方杰民所言,官绅勾结,玩弄律法于股掌,视人命如草芥,视国法为无物,那他李自成,与那些被他们亲手埋葬的朱明昏聩之辈,又有何异?与当年那些欺压良善、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的旧官污吏,又有何区别?
一股混杂着愤怒、失望和坚定决心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蓦然转身,动作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案几上摊开的奏章。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备轿。去刑部天牢。”
他没有摆开那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全副銮驾,只点了少数身手矫健、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以及随行负责记录文书的小吏。得知消息的刑部尚书关震、光禄大夫戚睿涵也匆忙赶来。关震面色凝重,眉头紧锁,显然已经知晓了陛下此行的目的,额角隐隐有汗迹;而戚睿涵,这位来历神秘却屡献奇策,助他稳定江山的“异人”,则目光沉静如水,俊朗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默默跟在队伍中,眼神偶尔扫过周遭环境,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审视。
刑部天牢位于京城西隅,一处即使是在白日也显得格外阴森的区域。高耸的围墙由巨大的青石垒成,色泽暗沉,饱经风霜,墙头布满了防止攀爬的铁蒺藜。尚未靠近,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变、污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的气息便隐隐飘来,与皇城内的庄严肃穆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得知圣驾亲临,刑部提牢主事李延赫早已率一众狱官,战战兢兢地跪在紧闭的牢狱大门外迎候。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们躬身的身影上,更添几分惶恐。李自成并未多言,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只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帝王的威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示意李延赫前头带路。
沉重的铁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推开,一股更为浓重、几乎凝成实质的污浊气息,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般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每一个人。那气息钻进鼻腔,带着陈年垢腻的腥臭、便溺的骚臭、伤口溃烂的腐臭,以及一种……属于人类最深层绝望的、冰冷的味道,压得人呼吸都为之一窒,胸口发闷。
门内的世界,与门外仿佛是阴阳两隔。通道狭窄而幽深,两侧是密密麻麻、粗如儿臂的木质栅栏牢房。墙壁上,仅有的几盏油灯努力燃烧着,投射出摇曳不定、昏黄如豆的光芒,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阴影拉扯得更加光怪陆离,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借由这微弱的光线,可见大多数牢房内人满为患,囚犯们如同被丢弃的货物,蜷缩在污浊潮湿、仅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稻草的地上。他们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污垢与不明的疮疤。眼神大多空洞麻木,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只在有人经过时,偶尔转动一下,流露出野兽般的警惕或彻底的死沉。低低的呻吟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沉重镣铐拖曳过地面的刺耳哗啦声,在这低矮得仿佛随时会塌陷的穹顶下交织、回响,构成一幅无声诉说着痛苦的人间地狱图景。
李自成眉头紧锁,步履不自觉地变得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泞之中。他并非不知牢狱之苦,乱世之中,他见过比这更残酷的场面。但如今,他是皇帝,这是在他的治下,在他的京城,掌管律法公正之所,亲眼所见其惨状,仍超出了他的预想,刺痛了他的神经。这哪里是关押囚犯的地方,分明是吞噬人性与希望的炼狱。
关震跟在身后,脸色也很不好看,青白交错。他低声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与自责:“陛下,近年来天下初定,各类案犯增多,各地牢房均显紧缺,刑部天牢更是人满为患。管理上……人手不足,经费短绌,容或有疏失之处,臣……臣督导不力。”
李延赫一边小心翼翼地引路,一边忙不迭地附和,声音带着谄媚与惶恐:“是极是极,关尚书所言甚是。陛下明鉴,臣等已竭力维持,日夜操劳,奈何……奈何实在是力有未逮啊。”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暗跳跃的光线下闪着油腻的微光,不时用袖口擦拭。
一直沉默不语的戚睿涵,目光冷静地扫过两旁牢笼。他来自现代,何曾见过这等景象,胃里早已翻江倒海,只能强行压下不适,心中暗叹:这就是封建时代的司法现状,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底层监狱的黑暗似乎总是如出一辙。法律条文写得再漂亮,执行环节的腐败与不公,足以将其变成一纸空文。李自成有改革之心,但这积重难返的体系,绝非一日可改。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这片拥挤不堪、充斥着绝望气息的区域,地势稍见开阔,来到一处相对“清净”的牢区。这里的牢房明显宽敞许多,甚至有了砖石结构的单间,通道也干净了些许,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也淡了一些。李延赫在一间尤为不同的牢房前停下脚步,躬身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陛下,这便是那已故案犯牛风,此前关押之处。”
李自成驻足,目光如炬,向内望去。只见这间牢房不仅空间足有外面通铺四五间大小,内里陈设更是天差地别。一张铺着厚实棉被褥的木床取代了霉烂的稻草,一张方桌、两把靠背椅子摆放得颇为齐整,桌上甚至有一套看似粗劣却完整的瓷质茶具。角落里,赫然堆着几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地面相对干燥整洁,并无外面那般令人无处下脚的污秽。这哪里是囚禁待决死囚的牢房,分明是一间简陋却足以安身的客舍。
“哦?”李自成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但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风暴,“一个待决的死囚,住的竟是这般‘雅舍’?李主事,这便是你刑部天牢的规矩?还是你牛家私下予你的规矩?”他刻意加重了“牛家”二字。
李延赫身子伏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上,语气带着惶恐却又夹杂着一丝早有准备的辩解:“回……回陛下,非是臣等胆敢徇私枉法。实是因那牛风入狱后不久,便声称身染重疾,咳血不止,奄奄一息。牛家……牛家又多方打点……哦不,是苦苦恳求,道是家中独子,纵是必死之罪,也望能得些额外照拂,使其在最后时日少受些痛苦,全其孝道。臣……臣当时念及其确有病状,面色不佳,且……且已判死刑,秋后便要问斩,不过是让其苟延残喘几日,故而……故而一时心软,行了些方便。”他偷偷抬眼,极快地觑了觑李自成的脸色,见皇帝面沉如水,心中更慌,又急忙补充道,“此事,当时狱中亦有记录在案的,绝不敢凭空捏造。”
“染病?咳血?”李自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目光扫过那些空酒坛,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一个将死之人,病入膏肓,还能在牢中饮酒作乐?看来牛家送来的银子,比太医署精心熬制的汤药还管用,能起死回生不成?”
关震立刻上前一步,肃容躬身,语气沉重:“陛下,此乃臣失察之罪。臣竟不知天牢之内,待遇悬殊至此,几同天壤之别!”他转向李延赫,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声音也严厉起来,“李主事,即便案犯有病,按律亦当移往病囚牢统一诊治看管,何至于独辟此间,供给酒水,使其安享舒适?此例一开,律法威严何在?公平正义何在?若富者皆可凭财货买通牢狱,减轻刑罚,那《大顺律》岂不成了专为惩治贫苦百姓而设?”
李延赫汗如雨下,背脊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嗫嚅着,嘴唇哆嗦,却再也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辩解,只能伏在地上,连称“臣有罪,臣糊涂”。
就在这短暂的、充斥着压抑与问责的寂静中,一阵极力压抑、却又因绝望到了极致而无法完全吞回的细微啜泣声,从不远处一间窄小阴暗的牢房里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在这相对安静的区域,这哭声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根冰冷纤细的针,顽强地穿透沉闷的空气,刺入众人的耳膜,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
李自成眉头微动,循声望去。那间牢房比之前见过的通铺更为不堪,位于角落,栅栏更为粗重,铁锈斑斑,里面黑黢黢的,几乎看不清任何情形,只有那压抑的哭声证明着里面生命的存在。他迈步走近,示意侍卫将灯笼提高些。昏黄的光线努力驱散黑暗,勉强照亮了牢房内部。只见里面关着一名女子,身形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蜷缩在角落那堆几乎与污秽融为一体的稻草堆里。她双手和纤细的脖颈都被沉重的木枷锁住,那木枷看起来几乎有她半个人大,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连翻身都极为困难。散乱枯槁的头发遮住了大半脸庞,只能看到尖削的、毫无血色的下巴,和因为极力压抑哭泣而微微抽动的单薄肩膀。
“此乃何人?所犯何罪,竟需以此重械加身?”李自成问道,声音不觉放缓了些,但帝王的威仪仍在。
李延赫脸上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慌乱,忙上前两步,挡在牢房前些许,躬身回道:“陛下,此乃一刁顽泼妇,名唤卞慧娘。原是顺天府翠红楼的歌妓,身份低贱,性情乖张。后与一伙来历不明的贼人牵扯不清,据说落草为寇,打家劫舍。被捕后仍不思悔改,整日在狱中喧哗吵闹,嚷着自己无罪,没偷没抢,言语污秽,极不老实。臣等恐其暴起伤人,或是蛊惑其他囚犯,不得已,才给她上了重枷,以防她滋事生非。”
“哦?落草为寇,打家劫舍,却不偷不抢?”李自成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矛盾之处,目光如刀,直视李延赫,“既被捕入狱,按律审讯,查明案情便是。若果真罪证确凿,依律判罚即可。何须以此重械加身,似对待那等力能搏虎的江洋大盗一般?莫非她有何等惊人的武艺,还是尔等心中有鬼,怕她说出些什么?”
“这……陛下明鉴,此女性情狡悍,力弱却性烈,屡有冲撞狱吏之举,甚至……甚至以头撞墙,以死相胁……”李延赫支吾着,眼神闪烁,不敢与李自成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