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队离开了那片萦绕着阴郁与不祥记忆的溜山国海域,巨大的船帆吃饱了风,推动着舰船向着西南方向破浪前行。身后那片弥漫着腐烂海藻和沼泽气息的水域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海平线之下,仿佛一个终于醒来的噩梦。
根据精心绘制的海图与南福公那饱经风霜的指引,前方那片在蔚蓝大海上如星辰般洒落的岛屿群,便是传说中的“七姊妹岛”。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海面染成一片耀眼的鎏金,细碎的浪花拍打着船身,发出持续而舒缓的哗哗声。海风带着温润的咸腥气息,吹拂着帆索,发出悠长而富有韵律的呜咽,像是一首古老的航海歌谣。
然而,这片南国的宁静与明媚,并未能驱散伏波号上众人心头的阴霾。朱成功独自屹立在舰桥最高处,手扶栏杆,眉头微蹙,如同石雕般凝望着远方已隐约可见的、翡翠般的岛影。那片绿色在蒸腾的水汽中微微晃动,仿佛海市蜃楼,美丽却透着不真实。
南福公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侧,苍老的面容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凝重。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缓缓捋了捋被海风吹乱的花白胡须,声音低沉得如同远方的闷雷:“大帅,前方就是七姊妹岛了。老夫当年流落南洋,辗转各方,听闻过不少关于此地的诡谲传闻……”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投向那越来越近的岛屿,仿佛在回忆某些不愿触及的往事:“岛上住民,据闻十之八九皆为年轻女子,男子极为稀少,宛若凤毛麟角。据说,这与岛上独特的水土和某种古老的母系传承有关。只是……此地女子虽多貌美热情,恍若林中精灵,但岛民平均寿数极短,不过三十八载便纷纷凋零。更诡异的是,外界男子一旦登岛,极易被其奇异风俗所惑,流连于温柔陷阱之中,往往精气耗损,形销骨立,最终埋骨异乡,连魂魄都似乎被那片土地吞噬。那海盗拉杰,阴险狡诈如狐,对此地秘闻定然知晓。老夫担心,他极有可能利用此岛诡谲之处,布下香艳而致命的陷阱,引我等入彀。”
戚睿涵、刘菲含等人此时也聚集到了朱成功身后,聆听着南福公的叙述。刘菲含扶了扶她那只现代风格的树脂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专注,她理性地分析道:“南福公的担忧很有道理。从战略角度看,如果拉杰与岛上的首领阶层达成了某种协议或勾结,利用我们对陌生地域文化、风俗的完全不了解,以及当地可能存在的、针对外来者的特殊‘欢迎仪式’设伏,确实会极大增加我们应对的难度和风险。信息不对称,是我们目前最大的劣势。”
朱成功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眼前这片看似平和的海域,沉声道:“南福公所言,刘姑娘所虑,本督岂能不知?这海上的每一缕风,都可能带着毒刺;每一座岛屿,都可能藏着利齿。”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语气变得斩钉截铁,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心,“然皇命在身,探索海路,宣威异域,纵有千难万险,亦不能轻言退缩。更何况,拉杰此贼,凶残暴戾,杀害友邦王子,构陷我天朝航队,劫掠往来商旅,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如今他半路杀出,兴风作浪,若不能将其擒获,明正典刑,押解回京交由陛下处置,我等有何颜面回见圣上,有何面目面对那些翘首以盼的南洋诸邦?此番航海,纵然暂时去不了更远的泰西,也必先除此海上大患,以靖海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在海风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航队终究还是按照既定航线,向着七姊妹岛中最大、也是疑似主岛的那片绿色驶去。岛屿的轮廓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愈发清晰,洁白的沙滩如同一条柔美的玉带,环绕着郁郁葱葱、层次丰富的热带丛林。椰子树高大挺拔的身影点缀其间,丛林深处,隐约可见用棕榈叶和木材搭建的简陋屋舍轮廓,以及几缕袅袅升起的炊烟,构成了一幅看似恬静祥和、与世无争的南国风情画。海鸟在岛屿上空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
船只在一片开阔而平静的海湾下锚泊稳,铁链投入海水的声音惊起了附近礁石上的几只海鸟。没过太久,一队岛民便从丛林边缘出现,沿着沙滩向船队停泊的方向走来。为首的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肤色是健康的蜜色,光滑而富有弹性,面容姣好,五官深邃,带着一种野性而原始的美感。她身上穿着用色彩斑斓的鸟羽和各式各样小巧玲珑的贝壳精心编织而成的简易服饰,仅遮盖住关键部位,露出大片光滑的肌肤和修长健美的四肢。她的眼神大胆而直接,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从船上下来的朱成功等人,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与一种天生的傲然,她便是七姊妹岛的女酋长,瓦罗娜。
通过通译何斌谨慎而准确的转述,双方进行了初步的交流。瓦罗娜对来自遥远东方大国的船队表示了形式上的欢迎,言辞听起来颇为热情,赞美了船队的雄伟和成员的英武,但那流转的眼波深处,却始终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仿佛隔岸观火般的冷静与疏离。她简单介绍了七姊妹岛的风土人情,内容与南福公之前所言大致不差,强调了岛上的母系传统和对某些自然神灵的崇拜。
然而,当朱成功提出希望航队部分人员登岛进行友好访问,并补充淡水与新鲜水果等给养时,瓦罗娜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那种程式化的、仿佛经过精心排练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尊贵的远方客人,按照我们祖辈流传下来的、不可违背的规矩,外来的客人,尤其是像贵方如此庞大的队伍,不能全部进入我们供奉神灵的圣地。那会惊扰神灵的安宁,为我们带来灾祸。”她的语气软糯,却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坚持,“请你们派出一位或者几位代表,随我前往山腰的营寨,我们将以岛上的最高礼仪款待,并在那里商议后续的事宜。这是表达诚意和信任的方式。”
朱成功闻言,眉头不易察觉地皱得更紧,心中的警惕如同潮水般上涨:“酋长阁下,我等怀揣诚意而来,愿与贵邦友好相交,为何不能一同前往?莫非岛上有什么不便与外人道的隐秘之处?”他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更多信息。
瓦罗娜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像是戴着一副精致的面具,语气却带着一种柔和的强硬:“这是我们的风俗,请客人务必尊重。派代表前来,是唯一的方式。若贵方无意遵循,或是心存疑虑,亦可就此离去,我们绝不强留。”她的话语巧妙地将选择权抛了回来,同时隐隐带着一丝送客的意味。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海风吹过,只剩下帆索的呜咽和浪花轻拍沙滩的声音。
就在这时,戚睿涵迈前一步,对朱成功拱手道:“大帅,既然对方有此世代相传的风俗,我们初来乍到,也不便强求,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属下愿为代表,前往一探究竟。”他神色坦然,目光清澈而坚定,依次扫过瓦罗娜和她身后那些看似柔弱、实则眼神各异、带着探究与某种隐秘期待的女岛民。他心中虽有疑虑的漩涡在搅动,但更不愿因噎废食,放弃这个深入了解当地势力、或许能发现拉杰踪迹的机会。同时,一种身为探索者的责任感也驱使着他,不能因为潜在的危险就完全封闭交流的渠道。
“我也去!”白诗悦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站到了戚睿涵身边,她的眼神明确表示绝不会让他独自涉险。袁薇、刘菲含、董小倩、刁如苑也毫不犹豫地纷纷上前,表示要同行。她们相互对视,甚至不需要言语交流,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与信任——无论前方是龙潭还是虎穴,是鲜花还是陷阱,六人一体,共同面对。
朱成功看着这六位一路以来屡显奇能、性格各异的年轻同伴,他们中有来自未来的智者,有武艺高强的侠女,有心思缜密的学者,有技艺精湛的匠人。他沉吟片刻,目光在他们坚毅的脸上逡巡,终于缓缓点头:“好,元芝,诸位姑娘,务必万分小心。此行以探查为主,谨慎观察,勿要轻易起冲突。但若察觉有异动,或遭遇危险,即刻发出信号,我亲率大军顷刻便至,绝不姑息。”他随即转头,暗中对身旁的甘辉、施琅低声吩咐,令全体将士提高戒备,弓上弦,刀出鞘,随时准备接应登陆作战。
于是,戚睿涵、白诗悦、袁薇、刘菲含、刁如苑、董小倩六人,跟随着瓦罗娜和她那一众身形矫健、眼神锐利的女护卫,离开了柔软的海滩,踏上了一条被茂密丛林严密掩映的狭窄小径,向着岛屿腹地那云雾缭绕的山腰营寨行去。
小径蜿蜒曲折,光线骤然暗淡下来。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只有些许斑驳的光点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洒落下来,在林间空地上跳跃。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各种奇异花卉混合的馥郁香气,以及潮湿的泥土和腐烂树叶的气息,还有一种……属于大量女性聚集在一起时,特有的、淡淡的体香与花草汁液混合的甜腻味道。
沿途所见,果然几乎都是女性,从活泼好动、只在腰间围着草裙的少女,到身形丰满、举止稳重的妇人,她们或是在林中采集,或是在溪边浣洗,或是仅仅好奇地聚集在道路两旁,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六位衣着、气质、肤色都与岛上截然不同的外来者。她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目光中充满了大胆的、毫无顾忌的审视,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猎人看到新奇猎物般的期待。这种无处不在的注视,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加上那浓郁得几乎让人微醺的香气,营造出一种旖旎却又隐隐透着诡异与不安的氛围。
营寨建在山腰一处相对平坦开阔的地带,背靠着陡峭的岩壁,易守难攻。整个寨子用粗大的原木和厚厚的、编织紧密的芭蕉叶搭建而成,四周有带着尖刺的简易篱笆环绕。中央是一片夯实的空地,显然是举行集体活动的场所。空地的一侧,紧挨着岩壁的地方,有一个用光滑的鹅卵石和白色珊瑚石精心垒砌成的方形水池,约莫半人深,池水清澈见底,源自岩壁缝隙中渗出的山泉,在林间斑驳的光线下泛着粼粼波光,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新鲜的花瓣。
瓦罗娜将六人引至水池边,脸上绽开一个比之前更加明媚、却也更加诡异难测的笑容,那笑容里似乎掺杂了得意、试探和一种程式化的热情:“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按照我们七姊妹岛迎接最重要宾客的最高礼仪,请先入圣池沐浴,洗去远航带来的风尘与疲惫,涤净身心,方能以最纯净的状态,接受我们最诚挚的款待与祝福。”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吟唱般的韵律。
她话音刚落,周围那些原本只是安静围观的女岛民们忽然像得到了某种信号,发出一阵欢快却又透着强制意味的嬉笑声,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她们人数众多,动作敏捷,不由分说,便动手推搡着戚睿涵六人,要将他们推进那清澈的水池中。
“你们做什么?放开!”白诗悦脸色一寒,厉声喝道,手臂用力,试图挣脱几个抓住她胳膊的女子。但她发现这些看似柔弱的女子,手臂却异常有力,如同铁箍一般。
袁薇和刁如苑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反应,身体瞬间紧绷,脚下生根,摆出了防御反击的姿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围拢过来的众人。刘菲含紧抿着嘴唇,没有贸然动作,而是飞速地观察着水池、四周的地形以及瓦罗娜的表情,试图判断这究竟是真正的仪式,还是阴谋的开始。董小倩则下意识地靠近了戚睿涵,身体微微前倾,呈现出一个保护的姿态。
混乱中,几名身材尤为健硕的女子猛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戚睿涵身上,用力将他推向池边。戚睿涵猝不及防,他本就水性极差,甚至可说是近乎旱鸭子,对超过胸口的深水有一种源自本能的不安与恐惧,此刻眼见要跌入那看似不浅的水池,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惊呼脱口而出:“不要,我不会游泳!”身体已然失衡,向池中倒去。
“睿涵!”白诗悦和董小倩离他最近,听到他的惊呼,心中猛地一紧,几乎同时伸出手,一左一右,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奋力将他已经倾斜的身体硬生生稳住。
袁薇、刁如苑和刘菲含也迅速靠拢过来,五女心有灵犀,瞬间形成一个紧密的半圆,将惊魂未定的戚睿涵护在中间,与那些仍在试图靠近和推搡的岛女对峙着。然而,那些岛女人数实在太多,且一个个力量出奇地大,她们见强行推人下水难以立刻奏效,便改变了策略,依旧嬉闹着,开始用手、用临时找到的阔树叶,不停地撩起池水,泼向六人。
水花劈头盖脸地溅落,打湿了他们的头发、脸颊和衣衫,冰凉的感觉透过衣物渗入皮肤。她们似乎将这当成了一种必须完成的仪式,或者说是一种带着捉弄意味的游戏,嬉笑声、泼水声、以及女子们特有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场面混乱而怪异。
水花四溅中,戚睿涵惊魂甫定,胸膛剧烈起伏,他靠在白诗悦和董小倩身上,看着身边五位女伴虽然浑身湿透,显得颇为狼狈,却依旧如同坚韧的磐石般坚定地守护着自己,与那些不断泼水、试图靠近的岛女周旋、阻挡。她们的眼神中没有慌乱,只有冷静和警惕。
戚睿涵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身为男子却被保护的惭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般的感动与庆幸。他强迫自己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对水的恐惧和眼前的混乱带来的心慌,低声对护在自己身边的同伴们分析道:“她们似乎……并不像是要立刻下杀手,更像是一种……我们必须经历的仪式,或者是一种带有试探和削弱意味的捉弄?” 他注意到,除了泼水,这些女子并没有使用任何明显的武器进行攻击。
五女闻言,一边继续格挡着泼来的水,一边飞快地交换了眼色。白诗悦抹了一把脸上不断流淌的水珠,哼了一声,语气依旧带着不满:“管他什么仪式,这么野蛮无礼!”但她紧绷的身体肌肉也稍稍放松了一些,不再试图进行可能激化冲突的激烈反抗,而是与袁薇、刁如苑等人一样,一边象征性地用手臂挡开泼向头脸的水流,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戚睿涵,在周围岛女半推半就、嬉笑不断的包围下,慢慢地,几乎是身不由己地,也踏入了那齐腰深的清凉池水中。
玩闹,或者说这种强制的沐浴仪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起初,戚睿涵和五女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时刻注意着周围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但渐渐地,他们都感到一阵莫名的、越来越强烈的疲劳感袭来。
这种疲劳并非源于体力的大量消耗,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慵懒、懈怠与麻痹,仿佛被这温热的池水(阳光照射下,表层水温升高)、周围女子们持续不断的、带着某种奇异催眠效果的单调嬉笑声,以及空气中那越来越浓郁的、甜腻得有些过分的花香所共同作用,意识像是被包裹在了一层厚厚的棉絮里,反应变得迟钝,思考也仿佛凝滞。就连一向最为冷静的刘菲含,也感到眼皮有些沉重,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种不适。
就在六人精神最为松懈、警惕性降至最低点的时刻,异变陡生。
丛林深处,骤然响起了几声短促而尖锐的呼哨声,像是某种进攻的号令。紧接着,数十名手持雪亮弯刀、身材精悍、面目狰狞、浑身散发着彪悍戾气的海盗,如同潜伏已久的鬼魅般,从茂密的树丛、岩石后面蜂拥而出,动作迅捷而有序,迅速将水池以及池中的六人团团围住,彻底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为首之人,正是那个穿着华丽印度贵族服饰、肤色微深、眼神阴鸷的年轻海盗头子——拉杰。他脸上早已不见了之前在溜山国海域伪装出的那份谦和与恭敬,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猫捉老鼠般的得意与残忍。
瓦罗娜见到拉杰出现,立刻像一只驯服的母豹,快步走到他身边,亲昵地依偎着他,仰起脸,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谄媚与邀功般的笑容,哪里还有半分刚才作为女酋长的威仪与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