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崇祯十七年,天倾地陷,北都沦丧,那关外的建州鞑子入了山海关,铁蹄践踏我神州大地。老夫的家乡山东,也……也很快沦于敌手。烽烟四起,生灵涂炭。老夫自幼读圣贤书,深知华夷之辨,岂能剃发易服,屈膝做那蛮夷之奴?”他的声音在这里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于是,老夫便散尽家财,毁家纾难,召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义士乡亲,都是不愿受鞑虏欺凌的血性男儿,购置舟船,携家带口,乘船南下,想要效仿古之先贤,寻一处海外的净土,延续我汉家衣冠,保留我华夏文明的一缕血脉。”
他顿了顿,目光从遥远的回忆拉回到眼前的篝火,眼神中流露出背井离乡的痛楚与在异乡艰难求存的艰辛。“一路上,我们历尽艰辛,风波险恶,几经辗转漂泊,如同无根的浮萍。最终,我们一行人,在渤泥国沿海的一处村落,暂时安顿了下来。那里虽然炎热潮湿,风俗迥异,但当地土王还算友善,允许我们开垦荒地,建造屋舍,总算有了一个遮风避雨之所。”
老人的叙述将众人带入了那段充满血泪的漂泊史中,沙滩上除了海浪声和篝火的噼啪声,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凝神倾听着。
“本以为……本以为可以就此偏安一隅,休养生息,将故国之文化,传承于子孙。”南福公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后怕与痛苦,“谁知,天不遂人愿,两年前,祸从天降。一伙凶悍无比的印度海盗,如同遮天蔽日的蝗虫一般,突然袭击了渤泥沿海的多个村落,我们所在的村子也未能幸免。他们的头领,是一个名叫沙玛·辛格的巨寇,此人在西洋一带凶名昭着,纵横多年,杀人如麻,连葡萄牙人和荷兰人的武装商船都要忌惮他三分。”
听到“沙玛·辛格”这个名字,朱成功和戚睿涵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朱成功接口道,语气低沉:“沙玛·辛格?学生早年随父亲在海上历练时,也曾听闻过此人的恶名。据说他劫掠成性,手段残忍,麾下亡命之徒甚众,是南洋和西洋航路上的一大祸害,确实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
“正是此人。”南福公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心有余悸的神情,仿佛那场惨烈的战斗就在昨日。“那一次,他们主要是想抢夺我们在渤泥多年积攒下的一些财物,特别是我们从中原带出来的些许金银细软和瓷器。当时情况万分危急,幸得渤泥国的一些士兵与我们并肩作战,奋勇抵抗。乱军之中,也不知是渤泥的弓箭手还是我们的人,一支流矢竟侥幸射中了那沙玛·辛格的咽喉,那巨寇当场毙命。”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似乎为这戏剧性的转折感到意外。
“我们当时还以为,头目既死,这群乌合之众的海盗便会群龙无首,作鸟兽散。”南福公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苦涩和悔恨的表情,“谁知,我们想错了,大错特错!我们低估了这群海盗的凶残和复仇之心,也低估了沙玛·辛格势力的庞大。几天之后,更多的海盗船,打着为沙玛·辛格复仇的旗号,如同疯了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们所在的村落团团围住,日夜猛攻。我们人少力弱,装备简陋,渤泥国的援兵又被海盗派出的其他船队巧妙地牵制在别处,无法及时赶到。最终……最终……”老人的声音哽咽了,他身后那几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汉人难民也纷纷低下头,发出压抑的啜泣声。“最终寡不敌众,寨墙被攻破,许多誓死不降的乡亲……都罹难了……老夫和身边这几位,还有少量妇孺,不幸被掳……成为了他们的俘虏……”
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周围的土着人虽然听不懂这复杂的语言,但也能从老人那悲怆的语调和他身后同胞的哭泣中,感受到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气氛,他们只是安静地围着,脸上带着同情,没有做出任何敌意的举动。
南福公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朱成功结实的手臂,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眼神变得急切而充满忧虑:“大木,你们……你们一路航行而来,在海上,可曾遇到过一个自称拉杰的印度贵族?年纪大约二十多岁,面容算得上英俊,装扮体面考究,说话也颇有礼节,甚至可能还带着一些看似珍贵的特产,主动与你们交易?”
朱成功心中一动,与戚睿涵再次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朱成功点了点头,沉声回答:“确有其事。就在十几天前,我们曾与一艘装饰相当华丽、不同于普通商船的船只相遇。船主自称拉杰,声称是一位婆罗门贵族,态度谦和,主动提出与我们交换一些货物和特产。我们当时虽觉此人出现得有些突兀,但其举止言谈,与其说是海盗,不如说更像一个颇有教养的商人或使者。”
“友善?商人?使者?”南福公猛地摇头,脸上露出了极度恐惧和愤恨交织的神情,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错了,大错特错,那就是一条披着人皮的毒蛇,一条伪装成孔雀的秃鹫。他就是沙玛·辛格的亲生儿子啊!”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不仅朱成功脸色骤变,连一旁的戚睿涵、刘菲含,以及刚刚收拾好相机走过来的白诗悦、袁薇等人都大吃一惊,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们回想起十几天前那个在海上相遇的年轻贵族拉杰,面容英俊,举止优雅得体,谈吐不俗,实在难以将这样一个人物与凶残海盗的头目联系起来,更无法想象他竟然是那个恶名昭彰的沙玛·辛格的儿子。
南福公激动地继续说道,语速加快,仿佛要将所有的警告一口气说完:“沙玛·辛格死后,就是他这个儿子拉杰,继承并整合了他父亲留下的庞大势力。而且,此子比他父亲更加狡猾、更加狠辣、更加野心勃勃。他不再满足于他父亲那种单纯的、依靠蛮力的劫掠,而是常常利用其婆罗门身份和得体的举止作为掩护,伪装成商人、使者甚至是求助的落难贵族,主动接近目标船队或沿海村落,摸清对方的虚实、装备、航线和财富情况,骗取信任,然后再选择最合适的时机,发动致命一击。他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四处征伐,实际上是为了巩固他自己的权力,并不断扩张地盘。如今这个拉杰,在西洋诸国,从古里、柯枝、锡兰到暹罗、满剌加,甚至是我们先前栖身的渤泥,都有他劫掠的踪迹。他势力膨胀极快,舰船众多,爪牙遍布,据说还吸收了一些被欧洲各国通缉的亡命水手,装备了不少西洋火器。这些国家的官军组织过几次围剿,却都因为他行踪诡秘、情报灵通而奈何他不得,反而屡次损兵折将。如今在这片西洋之上,他已然成了气候,是各国商旅和沿海居民谈之色变的心腹大患啊!”
老人说到这里,因为激动和对往事的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他望着朱成功,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停泊在湾澳中、帆樯林立、隐约可见炮口森然的庞大舰队,眼中既有看到强大援手的欣慰与希望,又深藏着对这群“故乡人”可能即将面临巨大危险的深切担忧:“他既然已经盯上了你们,还主动与你们交易,这绝非安着什么好心。这通常是他动手前惯用的伎俩,意在麻痹对手,探查虚实。恐怕他此刻就像暗处的毒蛇,正在某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窥伺着你们,等待最佳的动手时机。你们……你们船坚炮利,看似强大,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定要万分小心,切不可被其表象所迷惑!”
朱成功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他原本以为与拉杰的相遇只是一次偶然的、还算友好的异域文化交流和普通交易,没想到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阴谋和致命的危险。他沉声道,语气坚定而沉稳:“老师放心,学生的舰队也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您提供的这个消息至关重要,学生谨记于心。若非老师及时提醒,我们恐怕真要着了他的道,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戚睿涵也走上前,对着南福公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您历经磨难,不忘故国,今日又将此等关乎船队生死存亡的重要消息告知我们,此恩此情,我等铭感五内。请您宽心,我们是奉大顺皇帝之命,出使泰西诸国的正式使团,肩负皇命,代表国体,绝不会畏惧这等藏头露尾的海盗宵小。既然知道了他的真面目,我们自会提高警惕,周密筹划,有所防备。”
“大顺?”南福公听到这个词,明显地愣了一下。他当年离开中原时,李自成刚刚进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天下局势一片混乱,明朝残余势力尚在南方挣扎,他显然对后来大顺王朝能够迅速整合力量,最终一统天下的事情并不知晓。朱成功见状,便示意左右扶老人坐下,然后尽量简洁地将这些年来中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及大顺王朝在李自成及其后继者领导下,如何联明抗清、最终击败关外清军并基本统一天下的事情,择要告知了他。
南福公听得目瞪口呆,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半晌才喃喃自语道:“竟是如此……天道循环,神器更易……想不到闯王……不,是大顺皇帝,竟能成就如此伟业……只要最终坐江山的不是那强迫我们剃发易服的蛮夷鞑虏,能保全我华夏衣冠文明,便好,便好啊……”从他的话语中可以看出,他对于明朝的灭亡似乎并无太多执念,更在意的乃是华夏正统文化的存续与否,对于驱逐了鞑虏、恢复了汉家礼仪的大顺朝,反而生出一种复杂的认同感。
看着恩师和他身后那些同胞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却重新燃起希望之火的模样,朱成功心中一阵酸楚与愧疚交织。他立刻下令,让随船的医官带着药箱前来为他们仔细检查身体,处理伤口和疾病,同时命人迅速从船上取来干净的衣物、充足的淡水和食物,以及治疗热带疾病和外伤的药品,优先分发给南福公及其他落难汉人。朱成功还特别指示,给那些收留并帮助了南福公等人的土着居民也送去一份丰厚的礼物,包括一些色彩鲜艳的布匹、小巧的金属工具(如小刀、鱼钩)和食盐,以表达感谢之情。
随着热腾腾的米粥、烤熟的鱼干和肉干,以及清澈甘甜的淡水送到南福公及其他落难同胞,还有那些友善的土着手中,沙滩上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缓和与热烈。土着们虽然依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眼神中的警惕和好奇逐渐被得到前所未见礼物的喜悦和满足所取代,他们围着那些布匹和工具,发出阵阵惊叹和欢快的叫声,有些人甚至开始模仿着汉人的礼节,笨拙地作揖表示感谢。
很快,几堆旺盛的篝火在沙滩上被点燃了起来,跳跃的火焰驱散了热带夜晚带来的微凉湿气,也照亮了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获救者渐渐恢复血色的面庞,也映照着救援者脸上那挥之不去的凝重。与南福公等人重逢的喜悦,渐渐被这位老人所带来的、关于拉杰及其庞大海盗势力的沉重消息所冲淡。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压力。
戚睿涵蹲在篝火旁,随手拾起一根树枝,无意识地拨动着燃烧的柴薪,火星随之噼啪飞溅。他望着跳跃不定的火焰,对身旁的朱成功、刘菲含以及围拢过来的几位女伴低声道,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看来,我们的西洋之行,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坦途。这个拉杰,比我们之前遇到的任何明面上的敌人都要棘手。前路恐怕不会太平静了,甚至可能布满了暗礁和漩涡。”
朱成功点了点头,他挺拔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坚毅。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越过跳跃的火焰,投向远方那片被夜幕笼罩的、深邃莫测的海面,那里仿佛隐藏着无数的未知、陷阱与凛冽的杀机。
“无妨,”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自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辈乘风破浪,远涉重洋,本就预备经历风浪,会一会这四海的英雄与宵小。如今既然知道有这么一条毒蛇在侧,反倒好了。只是,我们需要立刻调整策略,需得更周密地筹划一番,加强夜间警戒,研究应对之策。”
刘菲含没有说话,但她那聪慧的眼眸中已经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她已经开始在脑海中飞速地检索着她带来的那些超越时代的现代知识——从基础的物理、化学原理,到一些她曾涉猎过的关于帆船时代海战战术、甚至是一些简易预警装置的概念。她在思考着,如何能利用现有的条件,进一步提升船队的防御纵深、通信效率和协同作战能力,以应对可能到来的、更加复杂和险恶的海上冲突与偷袭。
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和董小倩几位女性围坐在稍远一些的另一堆篝火旁。她们彼此靠得很近,仿佛能从对方的体温中汲取力量和安慰。她们经历了穿越时空的震撼,亲眼目睹甚至参与了改天换地的战争,如今又面临着诡谲莫测的海上危机,虽然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和对未知的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在一次次磨难中逐渐历练出来的、根植于内心的坚定与相互扶持的情谊。她们知道,无论前方有何种惊涛骇浪,她们都将与这些同伴们——无论是来自这个时代的英雄,还是来自未来的挚友——一起面对,共同承担。
夜色渐深,如同浓墨般浸染了整个天空,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斗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吟唱着那首永恒的、单调却又能抚慰人心的歌谣。这座位于尼科巴群岛的无名岛屿,在今夜,成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它不仅仁慈地收留了漂泊无依的亡命之人,见证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意外重逢,更重要的是,它为一个即将到来的、更加波澜壮阔、充满挑战与冒险的海上征程新篇章,揭开了充满悬念与杀机的序幕。未来的航路,注定将与“拉杰”这个名字紧密地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