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荒岛遗珠(1 / 2)

伏波号那如同海上城堡般的庞大船身,在经历了大洋的洗礼后,终于缓缓靠近了一片葱郁的陆地。船首劈开如镜面般平滑的海水,在船尾拖出一条长长的、逐渐消散的白色航迹。他们选择的停泊处是一片被陆地环抱的湾澳,这里仿佛是大海温柔掌心处的一隅,风势在这里减弱为轻柔的拂动,波浪也只是有气无力地、一下下舔舐着船体厚重的木壳,发出催眠般的轻微哗响。

连日来的航行,精神与体力的双重消耗,加上不久前与那海中霸主——被船员们私下称为“巨鲛”的庞大白鲨的惊险搏斗所留下的阴影,以及更早些时候与那艘装饰华丽、主人名为拉杰的南亚风格海盗船不期而遇所带来的隐隐不安,都让整个船队上下,从统帅到最底层的水手,内心深处都渴望着一次坚实的、脚踏实地的停靠,以期获得宝贵的休整。

夕阳正缓缓沉向远方的海平线,将漫天云霞渲染得如同一幅瑰丽的织锦。橙红、金紫与尚未完全褪去的蔚蓝交织在一起,倒映在波澜不惊的海面上,使得整片湾澳仿佛沉浸在一片流动的、温暖的熔金之中。天际线的尽头,云层形态万千,预示着明日很可能又是一个适合扬帆远航的好天气。然而,这美景之下,却潜藏着未知的际遇。

戚睿涵、刘菲含以及船队的核心人物朱成功等人,此刻正站在伏波号高耸的甲板上,凭栏远眺。湿润而略带咸腥的海风迎面吹来,拂动着他们的发丝和衣角。

眼前的岛屿,像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翡翠,镶嵌在无垠的蓝色丝绒上。岛上植被极其茂密,高大的椰子树舒展着羽毛状的巨型叶片,与许多他们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林木、藤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深邃的、几乎密不透风的绿色屏障。海浪轻柔地、持之以恒地拍打着岸边的白色沙滩,那富有节奏的哗哗声,与从岛屿深处传来的、辨识不清的鸟鸣虫嘶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原始而充满异域风情的自然交响乐。

刘菲含手中紧握着她那件来自未来的宝贝——一个利用现代工艺制作、精度远超这个时代的防水指南针。她时而低头审视指南针的指向,时而对照着摊开在栏杆上的、绘制粗糙的海图,时而又抬头观察天空与远山的轮廓,眉头微蹙,陷入专注的思索。片刻后,她抬起头,声音清晰而冷静地说道:“根据我们现有的海图信息,再结合这几日记录的航向、航速,以及对星象和岸标的粗略观测来判断,这里很可能属于尼科巴群岛中的某一座岛屿。”

戚睿涵闻言,点了点头。他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轻便航海服,海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有些凌乱,却更添了几分经历风霜的坚毅。

“尼科巴群岛……”他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那片静谧的、仿佛亘古如此的海岸线,“看来我们的航线无误,确实已经深入印度洋的腹地了。希望这座岛屿能有充足的淡水补给,让我们的人马能安稳地休整一夜。”他的话语中带着期盼,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岸边,除了绵延无尽的洁白沙滩和那片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茂密丛林之外,暂时看不到任何人烟或耕地的迹象,一种原始的、未被文明触及的宁静笼罩着这片土地,既让人心旷神怡,又隐隐透着神秘莫测的气息。

随着朱成功一声令下,船队开始有序地组织登陆。几条结实的小艇被放下水面,开始一次次地在伏波号与沙滩之间往返。水手们熟练地操控着小艇,桨橹划破平静的海面,激起层层涟漪。部分必要的船员和物资被优先运送上岸,紧接着,戚睿涵、朱成功、刘菲含,以及那几位坚持要跟来探险、体验异域风情的现代女性——白诗悦、袁薇、刁如苑、董小倩等人,也陆续登上了小艇,踏上了这片陌生的沙滩。

脚底传来的触感是细腻而柔软的沙粒,带着白日阳光残留的温热,仿佛在温柔地按摩着他们因长时间航行而疲惫的双足。几位来自现代的女孩,反应各有不同。董小倩是第一次真正置身于如此完全陌生、充满原始风情的自然环境,她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新奇与惊叹,目光不断在奇形怪状的热带植物和色彩斑斓的贝壳间流转。白诗悦、袁薇和刁如苑虽然也经历过穿越的震撼,但面对这片纯净得仿佛不属于人间的自然风光,依然流露出了由衷的欣赏之色。

夕阳的余晖给她们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刁如苑更是兴致勃勃地拿出了戚睿涵带来的那部专业相机,调整着参数,寻找着最佳的角度,试图将这幅“落日熔金、碧海金沙”的绝美画卷永恒地定格下来。白诗悦则安静地站在戚睿涵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分享着这片刻的宁静与壮美。袁薇则更细心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尤其是那片幽深的丛林,眼神中带着审视。

然而,这片仿佛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并未能持续太久。就在众人刚刚在沙滩上站稳脚跟,拍打着身上的沙粒,准备集结队伍,向内陆稍作探索,寻找水源之际,异变陡生。

前方的丛林边缘,那片由浓密枝叶构成的深绿色屏障之后,突然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并不整齐的声响。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海浪与鸟鸣构成的和谐韵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保持着警戒姿态。

紧接着,在一阵斑驳晃动的树影之中,一群身影缓缓地、带着迟疑地走了出来,暴露在夕阳的余晖之下。

这群人大多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那是长期暴露在热带阳光下的印记。他们身上用某种天然的、可能是植物或矿物研磨而成的颜料,涂抹着一些简单而抽象的白色或红色纹路,像是某种原始的装饰或具有象征意义的图腾。他们手中握着的武器相当简陋,主要是削尖了的硬木长矛,或者是一些用藤条捆绑着锋利石片的石斧,眼神中混杂着对于外来者的本能警惕、强烈的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未知力量的敬畏。

但在这群衣着原始的土着居民中间,却混杂着几个格外显眼、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那是几名男子,衣衫早已褴褛不堪,仅能勉强蔽体,长期的曝晒和显而易见的营养不良,使得他们面色黝黑,形销骨立,仿佛只剩下骨架支撑着一层黝黑的皮肤。然而,他们的面部轮廓、体态特征,尤其是那与土着截然不同的发髻样式(其实已散乱不堪),都明确无误地显示出——他们是汉人。

为首的一位老者,年纪看来已在花甲之上,须发皆白,并且因为缺乏打理而显得如同枯草般杂乱纠缠。岁月的风霜和艰苦的环境在他脸上刻满了深深的沟壑,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深陷的眼窝之中,却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未曾被磨灭的、属于文明世界的理性光芒,那是一种历经磨难后依然坚韧不屈的精神之火。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显然身体状况不佳,但在看清沙滩上这群新来者,尤其是他们身上那明显属于中原制式的服饰、发髻,以及随行士兵身上那虽然经过远航略显陈旧但依旧规整的甲胄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光彩。

他情绪激动地踉跄着向前抢出几步,伸出枯瘦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用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官话,几乎是泣血般地高声喊道:“你…你们……是、是自己人?是来自大明的王师吗?”

这一声呼喊,仿佛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期盼与辛酸,瞬间穿透了轻柔的海浪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清晰地、重重地敲击在现场每一个来自中原的人的心上。

朱成功闻言,身形猛地一震。他那张惯于在风浪中保持沉静的面庞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凝神仔细打量着那位喊话的老者,尽管对方的容貌已被无情的风霜和长期的困苦生活改变了太多,但那依稀可辨的眉眼轮廓,以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某种旧式书卷气与草莽豪迈的复杂气质,让他脑海中一个尘封已久、几乎快要遗忘的名字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他不敢确信,又下意识地上前几步,更加仔细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端详着老人的面容。终于,他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疑惑,转为彻底的震惊,再从震惊化为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比的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弟子见到久别恩师的激动。

他立刻整理了一下因登岸而略显凌乱的衣袍襟袖,竟然后退半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对着那衣衫褴褛的老者,躬身行了一个标准而郑重的弟子之礼,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学生……朱成功,拜见南福公老师!您……您老人家何以……何以会流落至此荒岛?”

这一拜,不仅让那群围观的土着居民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发出嗡嗡的低语声,连一旁的戚睿涵、白诗悦等人都感到十分意外和困惑。他们只知道朱成功是国姓爷,是这支庞大船队的最高统帅,威名赫赫,却从未听闻他早年还有这样一位被称为“南福公”的老师,而且是在如此遥远、如此荒僻的异域岛屿上重逢。

那被称为“南福公”的老者,听到“朱成功”这个如今在海上已颇具威名的名字,再看到对方不仅认出自己,还行此大礼,先是猛地愣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随即,两行浑浊的热泪瞬间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涌出,顺着他布满皱纹和污垢的脸颊滚落。

他伸出那双枯瘦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颤抖着想要扶起朱成功,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哽咽而断断续续:“是…是一官?真是你啊!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老夫……老夫还以为此生都要终老在这化外荒岛,骸骨无人收,再无缘得见故国之人了……”他话语中透出的绝望与骤然重燃的希望交织在一起,令人闻之心酸。他口中的“一官”,是郑成功的乳名,若非极亲近的长辈或旧部,绝不会如此称呼,这更进一步坐实了二人之间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朱成功赶紧上前一步,稳稳扶住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几乎要站立不稳的老人,连声安慰道:“老师莫急,莫急,慢慢说,学生在此,定会护得老师周全。到底发生了何事?您不是应该在山东故里,或是……”他话语中充满了关切与疑问,实在难以想象一位曾经颇有声望的长者,为何会沦落至此。

南福公在朱成功的搀扶下,努力稳定了一下激荡的情绪,用那破旧不堪、几乎无法称之为衣袖的布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和脸上的涕泪。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悠远而沉重,饱含着无尽的沧桑、悲凉与无奈。“唉,说来话长,真是一言难尽啊……”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了那战火纷飞、天崩地裂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