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负责拼接丝帛的吏员捧着铜盘奔进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将军,拼接好了!大部分碎片都对上了,只是…… 只是内容太过骇人!”
王翦起身走到案前,只见拼接完整的丝帛铺在案上,约有三尺见方,暗红色的字迹虽因油脂浸泡有些模糊,却仍能辨认出大致内容。开头便是 “燕丹泣血与六国书” 七个大字,字迹力透丝帛,可见书写者当时的悲愤。其后列明了燕、楚、赵、魏、韩、齐六国残余势力的联络暗号、起事时间与集结地点:燕国旧部在辽东半岛的老铁山,赵国遗民藏在代郡的雁门关,楚国残兵散于淮水两岸…… 约定待扶苏在北方举事,以 “荧惑入秦” 为号,六国便一同响应,共灭暴秦。
“扶苏……” 李信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佩剑险些滑落,“这些反贼竟想拉拢扶苏公子谋反?可公子向来忠顺,去年还主动请缨去上郡监军,怎会与六国反贼勾结?”
王翦没有回话,目光死死盯着丝帛末尾的落款。那里除了燕丹的阴文印章,还有一个模糊的芈氏图腾,纹路曲折如蛇,与他玉佩上的纹样如出一辙。昌平君!他猛地想起那个在秦楚之间摇摆的贵族,想起他当年在郢城竖起的反秦旗帜。看来昌平君不仅知晓扶苏的身世,还早已联络六国,将扶苏视作推翻大秦的旗帜 —— 毕竟,一个流着楚国王族血脉的秦公子,足以动摇大秦的根基。
“把烛火挪近些。” 王翦突然说道,目光仍未离开丝帛。
亲兵将青铜灯台挪到案边,暗红色的烛火舔舐着丝帛边缘,原本模糊的字迹竟渐渐清晰起来,那些被油脂覆盖的笔画慢慢显露,像是有无形的手在描摹。更诡异的是,在丝帛左下角的空白处,随着温度升高,竟慢慢浮现出一行新的血字,颜色比周围的字迹更深,像是从丝帛深处渗出来一般,笔画扭曲如蛇:“亡秦者,武也。”
“亡秦者武?” 李信失声念出,声音因震惊而变调,“这‘武’指的是谁?是扶苏公子麾下的武将?还是楚地隐藏的某个将领?难道是……” 他突然顿住,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
王翦的指尖冰凉,仿佛坠入了冰窖。他想起项羽离去时的背影,那少年穿着粗布短褐,却掩不住一身的锐气,腰间挂着项燕的佩剑,眼神里燃烧着复仇的怒火。他想起项氏一族世代相传的勇武之名,想起项燕在蕲南之战中以弱势兵力追击李信二十万大军的壮举。项羽名籍,字羽,虽不直接带 “武” 字,可楚人口中的 “羽士” 便是武士的别称,而项氏一族的族徽,正是一只展翅的武鹰。难道燕丹早在三年前,便已预见项羽会成为亡秦的关键?
“将军,外面抓到个形迹可疑的人!” 帐外突然传来亲兵的喝声,打断了王翦的思绪。
两名亲兵押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走进来,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腰间挂着半块青铜符牌,上面刻着燕国的玄鸟图腾。他看到案上的血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却仍死死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李信上前一把扯开他的衣襟,露出胸口刺着的黑色 “燕” 字纹身 —— 那是燕国宫廷密探的标记,用特制的墨汁刺成,入水不褪。“说!这血书上的‘武’指的是谁?你们这些反贼,还藏着什么阴谋?” 李信拔出佩剑抵在少年咽喉,剑刃已划破皮肤,渗出一丝血珠。
少年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可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王翦怀中露出的芈氏玉佩时,突然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地喊道:“是项燕的孙子项羽!太子丹当年在易水河畔便说,楚地项氏有扛鼎之力,他日必能亡秦!这血书的烛芯,本是要送到项氏旧部手中,让他们辅佐项羽起事的!”
王翦心头巨震,仿佛被重锤击中,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他放走项羽,本是想借其联络蒙恬,让蒙恬知晓扶苏的身世,辅佐扶苏稳定北方,却没想到竟亲手放虎归山。那少年口中的 “亡秦者武”,分明就是指项羽!燕丹在刺秦之前,便已布下这盘大棋,将六国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尚未成年的楚地少年身上。
“还有什么?” 王翦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太子丹当年刺秦前,便已派密使联络六国,用血书传递盟约。” 少年眼神涣散,似是在交代遗言,又像是在诉说一个埋藏已久的秘密,“这烛油里混了荧惑星砂,是楚巫用陨铁磨成的粉末,遇热便能显现秘语。楚巫说,荧惑主兵灾,这血书现世之日,便是大秦灭亡之始…… 我们这些密探,就是要在破城后将红烛送到各国旧部手中,可没想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七窍流血,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没了气息。亲兵上前检查,发现他牙齿里藏着一枚蜡丸,蜡丸已破,里面的剧毒瞬间发作。
王翦望着地上的尸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燕丹布下的这局,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周密,连密探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可见六国反秦之心有多坚定。
【四: 荧惑之兆,暗流汹涌】
帐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曳起来,像是有无形的手在操控,映得众人的影子在帐壁上扭曲变形,如同鬼魅。王翦望着案上的血书,那行 “亡秦者武” 的字迹在火光中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笔都像是用鲜血写成,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陈默临终前的话:“扶苏公子是唯一能救大秦的人”,可如今看来,扶苏的身世不仅是大秦的隐患,更成了六国反秦的借口,成了刺向大秦心脏的利刃。
“将军,该如何处置这些血书?” 李信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寂静,他的脸上满是焦灼,“此事重大,若不及时上报陛下,恐有灭族之罪。可若是上报……”
王翦沉默良久,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帐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他突然伸手将血书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炭盆里:“烧掉。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严守秘密,敢有泄露者,诛三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眼神凌厉如刀,“王贲,你带心腹去清点作坊里的尸身,登记造册后秘密掩埋,不许留下任何痕迹。李信,率人彻查寿春城内所有楚宫旧人,尤其是巫祝与工匠,一个都不许放过,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亲兵们齐声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王翦与李信二人。李信看着王翦疲惫的侧脸,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忍不住问道:“将军,您当真要瞒着陛下?这六国盟约与项羽的事,若是被赵高知晓,他定会借机陷害您与蒙恬将军,我们怕是……”
“赵高?” 王翦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嘲讽与无奈,“他巴不得抓住把柄,除掉蒙恬与扶苏,好扶持胡亥那个蠢货继位。此事若是上报,陛下病重之际,只会让赵高有机可乘,加速扶苏的死期。” 他从怀中取出芈氏玉佩,放在案上与血书的灰烬相对,玉佩上的芈氏图腾在火光中泛着幽光,“再说,项羽如今去了上郡,蒙恬手握三十万大军,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只要扶苏能顺利继位,六国反贼便没了借口,项羽也未必会真的反秦。”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王贲神色慌张地奔进来,甲胄都未卸,脸上满是惊惶:“父亲!不好了!楚宫的白发巫女自尽了,用发簪刺破了喉咙,死前留下话说,荧惑星已入秦地,三个月后,必有大乱,大秦的根基会从内部崩塌!”
王翦猛地起身,快步走到帐外。夜空如墨,没有一丝云彩,一颗暗红色的星辰正在西北方向闪烁,光芒诡异而妖异 —— 正是象征兵灾与亡国的荧惑星。它悬在紫微垣的边缘,像是一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这片即将掀起血雨腥风的土地。他想起楚地巫祝的传言,想起淮水冰渡时诡异的冰裂,再想起这用人脂点燃的红烛与血书中的秘语,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备车,我要亲自去楚宫的卜尹府。” 王翦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卜尹府早已人去楼空,院内的菊花被踩得一片狼藉,正厅的案几上还放着未用完的龟甲与蓍草。在正厅中央的青铜鼎中,发现了一堆未烧尽的龟甲,上面刻着残缺的卦象,用炭火灼烧出的裂纹杂乱无章,依稀能辨认出 “秦亡”“楚兴”“荧惑主丧” 的字样。鼎边散落着一本残破的《楚巫录》,封面已被烧毁大半,里面的字迹却还清晰,其中一页详细记载着用人脂祭祀荧惑星的仪式:“取处子脂三斗,朱砂一斤,荧惑星砂三钱,于地下作坊熬制,燃灯七七四十九夜,可通星神。以王之血为引,以武之力为器,可亡暴秦。”
“王之血…… 武之力……” 王翦喃喃自语,指尖划过那些古老的文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突然想起扶苏的芈氏血脉,想起燕丹的血书,想起项羽的勇武 —— 难道这 “王之血” 指的是扶苏,那个流着楚国王族血脉的秦公子?而 “武之力”,便是项羽,那个被燕丹寄予厚望的项氏后人?若真是如此,这两人一旦联手,或是被反贼利用,大秦的江山便真的岌岌可危了。
回到中军帐时,天已蒙蒙亮,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却被荧惑星的暗红光芒衬得格外诡异。亲兵来报,在寿春城外的八公山密林中发现了大量楚军旧部的踪迹,约有数千人之多,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信号,营地周围插着绘有荧惑星图腾的旗帜。
王翦站在帐前,望着东方渐渐亮起的天空,心中一片茫然。他戎马一生,历经大小战事数百场,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他放走了项羽,隐瞒了血书的秘密,本是想护住扶苏,保住大秦的江山。可如今看来,他的举动,或许正是推动 “亡秦者武” 这一预言实现的关键。他就像一个被命运操控的棋子,一步步走向早已注定的结局。
“将军,咸阳传来急报,八百里加急!” 一名亲兵跌跌撞撞地奔来,手中高举着一封密封的竹简,竹简上盖着李斯的印章。
王翦颤抖着手接过竹简,用断水剑挑开封泥,抽出里面的木牍。李斯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刺得他眼睛生疼:“陛下病重,已于昨日移驾沙丘平台,赵高欲携胡亥前往侍疾,恐有异动。蒙恬将军已派人护送扶苏公子回咸阳,途中恐遭拦截,望将军速派援兵,迟则恐生大变。”
竹简从王翦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他猛地握紧腰间断水剑,剑鞘上的冰霜早已融化,却依旧冰冷刺骨。寿春的烛火还在燃烧,六国的暗流已然涌动,而咸阳的权力斗争,也已进入白热化。
这夜灯用人脂点燃的不仅是盟约,更是大秦的末路。而他王翦,终究还是卷入了这场无法挽回的历史洪流之中,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