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块落入通红的炭火,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炽烈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黄金,冰凉的金属表面迅速升温,由暗金转为亮红,边缘开始软化、扭曲、变形。那狰狞的玄鸟项氏族徽在高温下迅速模糊、熔蚀,变得面目全非,如同在烈焰中发出无声的惨嚎。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火盆。王翦面色冷硬如铁,黑伯的呼吸几乎停滞。时间仿佛被拉长,唯有炭火爆裂声噼啪作响。
就在那“项”字即将彻底熔毁消失的刹那!
异变陡生!
火盆中,那枚被烧得通体赤红、边缘开始流淌的郢爰金,靠近中央“郢爰”铭文的位置,竟在灼热的高温下,缓缓地、如同从金块内部渗出一般,浮现出几行暗红色的字迹!那字迹细小如蚊足,却殷红刺目,如同凝固的鲜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怨毒之气,在炽热通红的金块衬托下,显得格外诡异和惊悚!
字迹越来越清晰:
赢稷(熊槐)泣血,告于昊天先祖: 秦虏寡人,欺天背盟!裂我疆土,囚我宗庙! 项氏子孙,世世勿忘此仇!复我社稷,雪我国耻!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楚怀王血诏!”辛胜失声尖叫,脸色瞬间惨白!帐内一片死寂,唯有那血红的字迹在火焰中灼灼燃烧,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
王翦反应快如闪电!他猛地俯身,抄起火钳,闪电般夹住那枚熔得半软、流淌着血色文字的金块,毫不犹豫地将其浸入旁边早已备好的一桶冰冷刺骨的雪水中!
“嗤——啦——!”
滚烫的金属与冰水剧烈反应,爆发出大团浓密的白色蒸汽,瞬间弥漫了整个军帐,带着一股刺鼻的金属焦糊和硫磺般的奇异气味。白汽翻腾中,隐约可见那枚金块迅速冷却、凝固、定型。当王翦将其从水中夹出时,冰冷的金块表面,那几行暗红如血的字迹,已然如同用滚烫的烙铁灼刻在黄金深处,清晰、冰冷、怨毒,再也无法抹去!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王翦低沉的声音在弥漫的白汽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他布满老茧的指腹,重重碾过那冰冷坚硬的金块表面,感受着那血字铭文深入金属的凸起,仿佛直接碾过楚怀王熊槐当年被囚禁在咸阳章台宫外的绝望咆哮。这份深埋于亡国重金之中的血泪遗恨与滔天诅咒,竟以如此诡谲惨烈的方式,穿越十数年的时空,狠狠地砸在了他王翦灭赵的关键棋局之上!
这已不仅仅是警告和嫁祸!这是一份以亡国之君精血书写、用项氏铁血戾气封存、再借他王翦之手送达的战书!项燕不仅洞悉了他的计划,更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宣告:楚虽灭,魂未死!项氏犹在,亡秦之心不死!这份血诏,既是点燃六国遗民复仇之火的火种,更是悬在大秦帝国头上的一柄无形利剑!
帐内寒气彻骨,比帐外漫天风雪更甚。那枚冰冷的、刻着血诏的郢爰金躺在王翦掌心,如同握着一块九幽寒冰,又似捧着一团随时会爆裂的地心毒火。
“将军!”黑伯的手死死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骨节泛白,眼中杀机如同实质的寒冰,“郭开这厮…留不得了!末将这就带人…”灭口!这是最直接、最安全的解决办法。让郭开和他怀里的金块、血诏、连同这个可怕的秘密,一起永远消失!
王翦沉默着。他凝视着掌心的金块,那冰冷的触感和血红的字迹刺激着他的神经。白汽渐渐散去,帐内诸将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时间仿佛凝固。唯有那金块上的血字,在孤灯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四: 烫手山芋】
沉默如同有形之物,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枚刻着亡魂诅咒的郢爰金,在王翦掌心散发着幽幽的寒气,仿佛活物般吸噬着帐内本就不多的暖意。
“灭口?”王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黑伯按在剑柄上的手,扫过辛胜等人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那枚金块之上,指腹在那冰冷的血字上反复摩挲。
“灭口,自然是最简单的一步。”王翦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郭开一死,这金块血诏自然随他埋入黄土。项燕的嫁祸毒计,便如石沉大海,无人知晓。”他顿了顿,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可然后呢?”
他猛地将金块“啪”地一声按在案几上,血红的“亡秦必楚”几个字在灯火下刺目惊心!
“然后,我大秦数十万将士,仍要强攻邯郸!井陉天险,李牧余部死志未消,司马尚非庸才!沙丘门之谋化为泡影,我军将士的鲜血,仍将染红赵地山河!此其一!”
“其二,”王翦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壁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阴影,如同苏醒的魔神,“郭开暴毙,无论死于何因,赵国朝野必然震动,赵王迁再昏聩,其下赵葱、颜聚等将领岂能不疑?沙丘门守备必然十倍森严!项燕此计虽破,却已打草惊蛇,徒增我军破城之难!他项燕,毫发无损!”
“其三,也是最紧要之处!”王翦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毡帘,刺向风雪弥漫的南方,“项燕此计,狠毒便狠毒在他藏于暗处!他抛出这带血的金子,便是要引蛇出洞!我们若贸然灭口,毁尸灭迹,固然能掩盖这血诏,却也恰恰掩盖了他项燕提前布局、刺探我军机密的滔天罪行!他项氏余孽依旧潜藏暗处,如毒蛇吐信,随时准备在其他地方给予我大秦致命一击!我们…连他的尾巴都摸不到!”
帐内诸将悚然动容。辛胜失声道:“将军是说…我们身边…有项燕的眼线?否则他如何能知晓我等用郢爰金行贿郭开?”
“眼线?恐怕不止一个!”王翦的声音斩钉截铁,“从我们决定用楚金,到挑选具体哪一批,再到送入猎宫…此等机密,项燕竟能提前知晓,在金上刻下族徽!这绝非偶然!他不仅能接触到最高层决策,更能影响执行!这枚血诏金,不仅是战书,更是项燕丢出来试探我们反应、暴露我们内部问题的试金石!”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黑伯:“黑伯,你当时看得真切,那刻痕…真是新近所为?”
黑伯重重点头,斩钉截铁:“回将军!刻痕极新,边缘锐利无磨损!刻法刚猛凌厉,带着一股沙场戾气!绝非经年旧痕!而且…”他回忆着猎宫中郭开贪婪摩挲金块的细节,“郭开那厮只顾看‘郢爰’二字,根本未曾留意金块边缘!他…他应该不知情!”
“很好!”王翦眼中精光爆射,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猎获强敌的兴奋与凝重交织的光芒,“郭开不知情…项燕知情!这枚血诏金,是项燕通过某种我们尚未掌握的隐秘渠道,在我们送出之前,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了手脚,再送到郭开手里!”
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枚冰冷的金块,那深入骨髓的诅咒寒意此刻仿佛成了他洞悉迷雾的明灯。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决断与力量:
“项燕想玩火?想借刀杀人?想试探深浅?本将军便陪他玩到底!”
王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凌厉的弧度,那弧度里蕴含着滔天的战意与深沉的智慧:“郭开,不仅不能杀!五日后,本将军还要亲自‘护送’这位郭相国,风风光光地踏入邯郸沙丘门,再安安稳稳地将他送到咸阳城!这枚带着项氏族徽和楚怀王血诏的郢爰金,便是他项燕送给本将军的‘大礼’!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刺帐外风雪弥漫的夜空,仿佛要穿透重重黑暗,锁定那个远在楚地、潜行于阴影中的宿敌:“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亡秦必楚?本将军倒要看看,是你项家的血咒先应验,还是本将军手中的断水剑,先斩断这千年未有的乱世迷局!把这烫手的山芋,变成烧死他项燕的火炉!”
“黑伯!”王翦沉喝。
“末将在!”黑伯踏前一步,声如闷雷。
“严密监控郭开府邸!尤其注意任何可疑人员进出!他手里的金子,给本将军盯紧了!另外,”王翦眼中寒光一闪,“自今日起,所有接触过这批郢爰金的人员,从库房守卫到运送兵卒,秘密隔离审查!给本将军一寸一寸地挖!挖出项燕埋在我们身边的钉子!”
“诺!”黑伯领命,杀气凛然。
“辛胜、羌瘣!”
“末将在!”
“沙丘门计划不变!五日后子时,按原定部署,前锋锐士由辛胜统领,随郭开心腹赵葱入城,抢占城门!羌瘣率重甲步卒随后压上!务必以雷霆之势,一举拿下沙丘门!”王翦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入城之后,兵贵神速!首要目标,控制赵王宫与相府!郭开此人,本将军要活的!他手里的金子…本将军也要亲眼看着!”
“诺!”两员大将轰然应命,眼中燃起熊熊战火。
王翦挥了挥手。诸将领命,迅速退出安排。帐内只剩下王翦与案头孤灯,以及那枚在灯下闪烁着幽冷光泽和暗红血字的烫手金块。
帐外,寒风卷过营垒,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呜咽。王翦缓缓抽出腰间那柄名为“断水”的古朴长剑。剑身幽暗,映着跳跃的灯火和那枚诡异的金块。剑身在鞘中发出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嗡鸣,似在应和着血诏上的诅咒,又似在渴饮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腥风血雨。
他屈指,在冰凉的剑身上轻轻一弹。
“铮——!”
清越的剑鸣压过了风雪的呜咽,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在死寂的军帐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