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西昌,天空像是被架在了一炉熊熊燃烧的炭火上。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蒸腾起地面滚滚的热浪,空气粘稠滞重,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吞咽滚烫的沙砾。街巷间行人寥寥,个个步履匆匆,只求尽快逃离这天地熔炉般的煎熬。
羊羽和林夕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开往泸山的车子。车轮碾过滚烫的柏油路,窗外单调的蝉鸣如同永无止境的金属刮擦声,更添烦躁。直到车子开始沿着盘山公路向上攀爬,沁凉的气息才如久旱后的甘霖,一丝丝透过车窗缝隙渗了进来。
越往上行,空气便越发清冽。道路两旁,参天的古木撑开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层层叠叠的枝叶几乎遮蔽了天空,只在缝隙间漏下些碎金般跳跃的光斑。燥热被这无边的绿意和山风迅速驱散,林夕长长舒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降下车窗,贪婪地深吸着那混合着松针、泥土和湿润苔藓气息的凉风。
“好一个‘蓬莱遗胜’,”羊羽望着窗外掠过的苍翠山色,眼中也流露出轻松与赞叹,“古人诚不我欺。这安宁河绕山,邛海环抱,难怪是块钟灵毓秀的清凉宝地。”
车子最终停在半山腰一处开阔的平台。眼前,一座古刹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在浓荫掩映下若隐若现,朱红的院墙斑驳却更显厚重。山门古朴,匾额上“光福寺”三个大字,依稀可见昔日皇家气象的端庄风骨。这便是始建于盛唐,历经千年沧桑的古刹。寺内古树参天,浓荫匝地,阳光只能艰难地在枝叶缝隙间筛下点点细碎的光斑,落在地上,如同跳跃的金色铜钱。梵呗低吟,檀香暗涌,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静谧安宁,瞬间包裹了初来乍到的旅人,将山下的酷热与喧嚣彻底隔绝。
两人随着稀疏的香客步入寺内。殿堂巍峨,佛像庄严,虽经明清历代培修,那源自汉唐的雄浑气韵依旧透过厚重的木构梁柱无声地流淌。青石板铺就的庭院和甬道,被时光和脚步打磨得温润光滑,倒映着上方摇曳的树影。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陈年的香火气,吸入肺腑,竟有奇异的宁神之效。
他们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被一阵清越而平和的诵经声吸引。声音源自一处轩敞的讲经堂。堂内光线略暗,唯有经坛上方几缕天光斜斜投入,恰好笼罩着端坐其上的释迦果林法师。法师面容清癯,眼神温润而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之海。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幽谷清泉,潺潺流入堂下每一个凝神谛听者的心田。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法师正在讲解的,是那部被誉为万经之母、万法之源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并不拘泥于艰涩的佛理推演,而是将经文深邃的“空观”智慧,化作熨帖人心的家常话语,娓娓道来,阐述着如何看淡尘世得失,如何消解对生死祸福的执着挂碍。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法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字字句句如同清凉的露珠,滴落在羊羽和林夕被俗世尘埃覆盖的心湖之上。羊羽双手合十,微阖双目,法师的话语在他脑海中激荡,过往种种得失计较、前路迷茫的忧虑,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拭,显出它们虚幻的本质,不再沉重地压在心头。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清明,如同山巅拂过松林的清风。
一旁的林夕,同样闭目凝神。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神态专注而安详。法师关于“放下对外境的攀附,回归心的清净本性”的阐述,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她心中某个紧锁的角落。纷繁的思绪、外界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悄然远去,只留下一种内在的、深沉的平静。她腕上那串白鹰馈赠的老南红玛瑙——西玛,在堂内幽暗的光线下,依旧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朱红光泽,如同凝固的火焰,又似心头的暖意,与这静修的氛围奇异地和谐交融。
释迦果林法师的目光,在讲经的间隙,不经意地扫过堂下。羊羽身上那份沉稳内敛的书卷气,林夕那如同山中精灵般灵动狡黠的容颜,都让他心中微微一动。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林夕合十的手腕时,那抹在幽暗中兀自流淌的、深沉而饱满的朱红,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那色泽,那温润内蕴的宝光……法师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只在锦城那座森严的明王府博物馆深处,隔着厚重的玻璃,见过一次类似的西玛古珠,作为王府旧藏的珍品被供奉着。而眼前这串,色泽之纯正,宝光之莹润,竟远胜于博物馆中那隔着玻璃的惊鸿一瞥!它们安静地贴伏在林夕白皙的腕间,每一颗都像是凝聚了山川日月的精华,在幽暗的经堂里,无声地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法师心中波澜微起,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份讲经时的超然平和。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余韵在经堂内袅袅散去,堂下的信众们才仿佛从一场深邃的禅梦中悠悠醒转。羊羽和林夕也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澄澈,方才的疲惫燥热早已涤荡一空。
释迦果林法师的目光再次落在两人身上,这一次带着更深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双手合十,宣了一声悠长的佛号:“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气质超妙,慧根深种,能于此间静心听经,亦是善缘。”他的声音温和,顿了顿,目光在林夕腕间那抹惊心动魄的红上又停留了一瞬,才继续道,“看二位气度,莫非便是近来媒体广为传颂,慧眼识珠,发现并推广我大凉山。南红玛瑙的施主?”
羊羽微微一笑,谦逊地颔首:“法师法眼如炬。在下羊羽,这位是林夕。酷暑难耐,听闻泸山清凉,特来叨扰避暑,不曾想得聆法师开示《心经》,如饮醍醐,实乃意外之喜。”
“善哉,善哉。”释迦果林法师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尤其在林夕那串西玛上又停留了一瞬,“二位施主不仅慧眼识宝,更将这份天地灵物引荐于世,唤醒世人对南红古韵的认知,此乃大功德,亦是于我蜀地历史文化的一份深切护持。”他语气诚恳,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神秘,“说来也巧,敝寺后山另有一处清幽别院,非对外开放,乃是贫僧祖上所传,其中存放着一些年代久远的旧物,多为木石杂器。今日得遇二位,贫僧观之,颇有缘法。不知二位可有闲暇,随贫僧移步一观?”
林夕一听到“年代久远”、“旧物”几个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她对古老器物天然有种近乎痴迷的热爱,方才听经的宁静瞬间被一股孩童般的雀跃取代。“真的吗?法师?那太好了!我们方便去看看的!”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下,声音里充满了期待。
羊羽看着林夕兴奋的模样,眼中也浮起笑意,对法师点头致意:“有劳法师引路,恭敬不如从命。”
“请随贫僧来。”释迦果林法师转身,宽大的僧袍袖口在微凉的空气中带起一阵轻风。他引着两人穿过大雄宝殿侧后方一道不起眼的月洞门,沿着一条被浓密修竹夹道的青苔小径,蜿蜒向后山深处走去。小径清幽,只闻竹叶沙沙,鸟鸣啾啾,仿佛瞬间远离了前殿的香火人气,步入另一方隔绝尘嚣的天地。
不多时,一道爬满苍翠藤蔓、古意盎然的院墙出现在眼前。院墙中央,嵌着一扇厚重的、色泽沉黯的木门,门环上铜绿斑驳,显然久未开启。释迦果林法师从宽大的僧袍袖中取出一把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带着岁月尘封的气息。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一阵悠长而沉闷的“吱呀”声,仿佛沉睡了数百年的时光被悄然唤醒。
门内景象豁然开朗。这是一处比前寺更为清幽僻静的院落,面积不大,却布局精巧。几株古松虬枝盘曲,姿态奇崛,洒下浓密的清凉。角落一丛翠竹临风摇曳,发出细碎的飒飒声。院中铺着平整的青石板,缝隙间顽强地钻出几丛青草,更添几分野趣。一座小巧玲珑的明式木楼静静矗立在院落深处,飞檐翘角,线条洗练优雅,虽无金碧辉煌,却自有一股端庄古朴的气度。整个院落打扫得异常洁净,一尘不染,唯有那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时光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久远。
“此处名为‘松风水月院’,”法师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此地的宁静,“乃是我俗家祖上历代守护之所,非有缘者不得入。平素皆封闭,唯有寺中老僧定期洒扫。今日得见二位,贫僧心中感应,此院旧物,或与二位有些未了的缘法。”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林夕的手腕,那抹温润的红在满院苍翠中显得格外醒目。
“松风水月……”林夕轻声重复着这充满诗意的名字,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木楼门楣上方悬挂着的一块匾额牢牢吸引。那匾额形制古拙,木质深褐,透出岁月浸染的沉静光泽。上面阳刻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松风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