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四年(1354年)冬,高邮城在漫天风雪中化作人间炼狱。城头守军的箭矢早已用尽,只得将屋瓦磨尖充作礌石;粮仓最后一粒粟米也在三日前告罄,守军开始煮食皮甲上的硝制牛皮。张士诚站在谯楼望台,望着城外连绵四十里的元军大营,对麾下惨然一笑:明日此时,当与诸君共赴黄泉。
元军大营此刻却是一派胜券在握的景象。脱脱端坐中军帐内,正将新焙的龙团茶分赐诸将。案上摆着张士诚刚刚射进城外的乞降书,墨迹在炭火映照下犹自湿润。参知政事龚伯遂笑道:不出三日,必见士诚素车白马。
然而无人察觉,就在五十里外的运河上,三艘插着朱雀旗的快船正破冰疾驰。船中御史袁赛因不花反复摩挲着怀中诏书,金线织就的绫锦上,罢脱脱相位五字如毒蛇盘曲。这位哈麻心腹望着渐暗的天色,对船夫厉声催促:务必在明晨抵营!
此时的元军大营深处,副将哈剌章正在检视攻城器械。当他抚过冲车上的至正造铭文时,突然对身旁的察罕帖木儿感叹:此车与当年破徐州时所用,可是同一批工匠所造?话音未落,忽见东南天际亮起诡异的三连星——正是哈麻与宫中约定的动手信号。
大都皇城内的阴谋此刻已酝酿至巅峰。哈麻兄弟在延春阁偏殿布下绝杀之局:番僧伽璜真在顺帝面前挥舞人骨法器,香炉中升起的青烟竟凝成二字;乐师们反复弹唱新编《奸相误国》,词中私放盐引暗通红巾等语直指脱脱。
最恶毒的陷阱设在隆福宫。当顺帝前往礼佛时,赫然发现经卷中夹着绘有丞相冠冕的巫蛊人偶。人偶心口插着七根银针,背面的生辰八字正是脱脱年庚。皇后完者忽都适时泣诉:昨夜梦紫薇坠于淮水,恐非吉兆...
其实这场阴谋早有征兆。三个月前,脱脱之妻在府中宴请女眷时,就发现哈麻之妻的袖口绣着古怪的卍字纹。如今想来,那分明是与白莲教往来的证据。可惜当时只当是寻常装饰,未及深究。
十一月廿七黎明,袁赛因不花的快船冲破薄雾。当诏使高擎圣旨闯入军帐时,脱脱正在给贾鲁的遗孤讲解《河防通议》。少年手中的陶砚砰然落地,墨汁泼溅在绘有攻城阵型的沙盘上,恰似一道血痕。
罢中书右丞相脱脱官爵,安置淮安路!
诏书念毕,百万大军鸦雀无声。哈剌章突然拔剑劈碎案几:高邮旦夕可下,岂能功亏一篑!数十名将领随之甲胄铿锵,帐外传来兵士们清君侧的怒吼。
脱脱却平静地解开腰间帅印。他注意到诏书绫锦边缘的针脚——那是宫中绣娘特有的双雀衔珠绣法,证明此诏确出大内。当他捧印走向诏使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吴直方在草堂说过的话:霍光废帝的代价,是族诛之祸。
诸君欲作安禄山乎?他的轻语让骚动瞬间平息。有老将注意到,元帅解印时小指在微微颤抖——那是当年为写《罪己疏》咬指留下的旧伤。
撤军令下,奇观顿生。饥寒交迫的义军竟出现在城头,将最后几束枯草投入烽火。青烟袅袅中,有人吹起埙曲《黍离》。更令人惊愕的是,当元军辎重营经过城西时,城门忽然开启,张士诚之弟张士德率百骑驰出,在道旁留下十车粮秣。
此非资敌,乃报丞相不屠城之恩。留书的绢帛上,还沾着守军伤口的血渍。
那夜军中暗传着一个消息:有人听见元帅帐中传来《牧羊曲》。这阙漠北童谣,原是脱脱少时在哈拉和林放马时常哼的调子。曲声穿过风雪飘向城南,恰与埙曲《黍离》交织成悲凉的二重奏。
三个月后的淮安路安置所,脱脱在病榻上见到了最后一位访客。老仆赤老温从大都潜行而来,带来个染血的布包——里面是半部烧焦的《新政录》。
哈麻兄弟搜府时,老奴从火中抢出的...
脱脱抚着残卷上盐政革新的篇章,忽然剧烈咳嗽。血沫喷在焦黄的纸页上,恰落在每引减税三钱的字迹旁。他想起通州码头那个跪求盐商的灶户,想起常平仓前就着雪水吃糠的老人,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早知如此,当初该多杀几个贪官。
窗外忽有孩童唱起新编的民谣:脱脱相公去戍边,留下青史在人间。老仆闻声垂泪,却见主人嘴角浮起笑意:去取纸笔来,该给《宋史·忠义传》作注了...
此时的大都深宫,哈麻正将新铸的丞相金印系于腰间。他不会想到,短短两年后自己也会被乱棍打死在午门。而高邮城头的张士诚,此刻正对北长揖:非丞相罢相,焉有张某今日?
历史的吊诡莫过于此:当脱脱在淮水之滨写下最后奏章时,他曾经镇压的义军、训诫的降将、惩处的贪官,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见证这个王朝的末路。唯有那阙《牧羊曲》,依旧在漠北草原的朔风里年复一年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