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1351年)盛夏,黄河以亘古未有的狂暴姿态撕裂中原大地。连续四十日的暴雨将浑浊的河水化作万千黄龙,在曹州至济宁的千里堤岸间横冲直撞。这夜子时,工部尚书成遵顾不得官仪,赤足奔入中书省政事堂,怀中紧抱的独眼石人在烛光下投出狰狞暗影。
脱脱连夜策马直驱黄陵岗。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浊浪中漂浮着整座茅屋,枯枝上缠绕着溺毙者的衣带。当他在决口处下马时,数万河工正围着石人叩拜如仪,诵经声与涛声交织成诡异的合唱。
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
民谣在人群中瘟疫般流传。脱脱拨开跪拜的河工,伸手抚摸石人左眼的空洞。青石断面犹带新凿痕迹,刻字处石粉尚未被风雨侵蚀殆尽。正当他凝神审视时,贾鲁捧着治河图疾步而来:相公,此乃人为!石人底座还黏着漕船专用的桐油灰。
朝堂上的争论此刻已臻白热化。保守派宗王买奴在廷议时抬出成吉思汗《札撒》:动土惊龙,祖宗之训!脱脱猛然将《禹贡》掷于金砖:鲧堵九载而溃,禹疏十三载而通,诸公欲效何人?他随即解下丞相金印置于御案,若治河失败,臣愿以此印殉堤!
正当群臣震慑时,八百里加急驿马冲破晨雾。信使呈上的绢帛血书让满朝寂静:韩山童在颍州白鹿岗聚众三千,檄文竟称石人现世,大元当终!更令人心惊的是,探子在义军营地发现了《脱脱新政录》的批注本——那些旨在惠民的政策,被歪曲成诱民入彀的毒计。
脱脱重返黄陵岗时,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他立在曾经血誓天下仓廪实的卢沟桥头,看漕船满载治河物资南去,苦笑着对贾鲁叹息:贾尚书可知,这些粮秣本是春荒赈济之用。
白莲教起义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在查阅缴获的经文时,脱脱发现《弥勒下生经》中竟夹杂着新政条款的曲解。减盐税被注释为诱民贩私而后重罚,复科举被称为养士乱政以固胡统。最讽刺的是,义军打的竟是代天抚民的旗号,每个头领都怀揣撕扯过的《新政录》残页。
本欲纾民困,反成乱世火种。深夜的黄河堤上,脱脱对贾鲁露出惨笑。他突然扯过治河图纸,在背面疾书《罪己疏》。写至臣以书生之见妄测天机时,咬破食指重重摁下血印。这个动作让贾鲁想起至元元年那个雪夜,常平仓前斩贪官的热血宰相,与眼前鬓染秋霜的憔悴重臣渐渐重叠。
危急关头,脱脱展现出惊人的决断力。他将与合并呈报,建议由贾鲁总理河务,自己亲督平叛。离京那日,顺帝特赐天子剑,脱脱却将剑转赠史官:若吾此行不返,请以此剑载入《河渠志》。
至正十二年(1352年)的治河工程堪称悲壮。贾鲁创造性地采用石囷截流法,将三万只柳条筐沉入决口。然而五月汛期突至,新筑堤坝在洪峰冲击下危如累卵。这夜狂风暴雨中,老河工突然指着漩涡惊叫:铁牛!镇河铁牛现世了!
只见激流中浮起唐代铸造的镇河铁牛,牛背上赫然刻着大禹再世四字。民夫们纷纷跪倒,认为这是天赐吉兆。贾鲁却看出蹊跷:铁牛颈部的铁索分明是新近斩断。他当即跪地对天立誓:若治河成功,贾鲁愿以身祭河!
与此同时,脱脱在徐州平叛也陷入苦战。义军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将官军诱入沼泽。某夜脱脱巡视伤兵营,听见垂死者呓语:娘,糠饼比观音土好吃...他猛然掀帐而出,对着星空长啸:苍天!为何让赤子成饿殍!
转折发生在至正十三年(1353年)元宵节。脱脱在濠州军营接到急报:贾鲁病危!他连夜驰骋三百里赶到治河工地,见总工程师蜷缩在草棚中,手中还攥着未完成的《河防通议》。弥留之际的贾鲁突然睁眼:相公...石人眼底...待脱脱重返黄陵岗,果然在石人左眼空洞里摸到铜管,内藏保守派勾结白莲教的密信。
四月桃花汛来临前,治河与平叛竟奇迹般同时告捷。黄陵岗合龙那日,民夫们在河堤插满柳枝,贾鲁却已在三日前呕血身亡。遵照遗愿,他的骨灰被撒入堤基。而在徐州战场,脱脱破天荒下令:胁从者领粮归乡,不复追问。
当凯旋队伍经过卢沟桥时,脱脱独自下马抚摸桥柱。昔日血书早已被风雨侵蚀,唯余淡淡褐痕。突然有个江南士子捧酒跪献:郑思肖先生临终命学生传话:《心史》可焚,青史常在
回到中书省那夜,脱脱在灯下重读《罪己疏》。烛火摇曳中,他添上新句:民犹水也,可以载舟,可以覆舟。窗外忽传钟声,原来是贾鲁祠落成的祭钟。这位心力交瘁的宰相并不知道,他生命中最后的劫难,正在大都深宫中酝酿。而那尊独眼石人,此刻正静静躺在御史台证物库,空荡的左眼仿佛仍在凝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