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六年(1340年)正月十五,大都城的上元灯会弥漫着异样的气氛。虽满城灯火依旧,但往来巡哨的怯薛军比往年多了一倍,他们的铁靴踏碎满街琉璃彩光,惊得百姓早早闭户。伯颜相府内正在举行夜宴,可赴宴的朝臣们注意到,府邸四周竟埋伏着三百弓弩手。
宴会设在相府畏兀堂,这里原是察必皇后礼佛之所,如今却被伯颜改为议事厅。四壁悬挂的《佛祖涅盘图》绢本上,竟用朱砂标注着各地驻军布防。脱脱作为侄儿侍立伯颜座侧,见叔父用割羊匕首挑着蜜饯分赐党羽,醉眼朦胧间忽掷杯于地:
昨夜观星,帝星晦暗!伯颜揪住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的衣领,尔等可知张王刘赵李五姓汉人,占天下丁口几何?不待回答便厉声道,六成!若效昔年西夏诛灭米姓旧事...话音未落,满座蒙古贵胄纷纷拔刀剁案,震得金盘玉盏叮当乱响。
脱脱执壶斟酒的手指陡然僵住。他瞥见廊下书吏正在誊录《诛五姓议》,文中竟引成吉思汗草木尽剪之训。正当他暗抚袖中密诏时,伯颜突然扯过他手腕:贤侄通汉学,可知《史记》载白起坑卒四十万?指甲深陷肉中,血珠滴入葡萄酒杯,今日当效武安君!
三更鼓响,脱脱借故离席。穿过曲廊时忽闻马厩异动,但见数十信使正在给驿马佩铜铃——此乃边军急报特有制式。他闪身藏入柴房,就着窗缝月光展开密诏,顺帝血书朕危在旦夕四字已被冷汗浸透。
子时宵禁的梆子声里,一骑踏碎积水倒映的灯火,直奔西城吴直方草堂。九十岁的老儒生正在批注《汉书》,见弟子夜访也不惊讶,只将暖炉推向前:可是为诛五姓事?
先生如何得知?
今早卖炭翁见相府运出三百口铡刀。吴直方劈开竹简投入炉火,火光映出墙上《未央宫图》,昔晁错削藩而亡,因其居庙堂之远;霍光废帝则昌,在其握禁中之枢。枯枝在青砖地面勾画:伯颜可比昌邑王刘贺。
师徒二人跪地推演时,月光将窗棂投影幻作未央宫复道。脱脱忽以茶渍绘出柳林猎场:伯颜常在此会边将...老儒生猛以竹杖截断水痕:此乃天授良机!当年霍光废帝,正因昭帝驾崩于宫外。随即取出三封蜡丸:范江掌宫门禁卫,阿鲁世袭怯薛长,皆可托付。
五更时分,脱脱怀中揣着《霍光传》抄本离开。吴直方立在门首,忽朝弟子背影躬身长揖:老朽代天下苍生谢过!惊得脱脱滚鞍下马,却见老师含泪指天:此非私谊,乃公义也。
二月惊蛰,春雷滚过居庸关。伯颜果然奏请顺帝赴柳林畋猎,随行三万大军中竟混入高丽神箭手。脱脱站在大都城头,望见烟尘中闪烁的箭镞寒光,立即返回枢密院签发军令。
闭九门!他掷下金虎符,范江立即带兵封锁各门。当年伯颜为监控城门,特制三重铜锁,钥匙分存不同衙门。此刻脱脱却取出仿造的总钥——此物是他潜伏伯颜府时,按波斯机巧图样秘密打制。
阿鲁控制枢密院的过程更是惊险。守院参将乃伯颜义子,见兵符仍拒不开衙。脱脱突然扯开官袍,露出胸前狼头刺青:可识此印?——此乃蔑儿乞部酋长世传图腾,那参将见状当即跪倒:末将祖父曾随老酋长征宋!
最关键的大明殿之控,竟系于一个女真人。当脱脱带死士冲入殿时,宿卫万户完者拔刀相向。危急时刻,脱脱脱口念出女真古谚:海东青困于金笼...老万户浑身剧震,这是当年兀良合台将军在辽东救他性命时的暗语。钢刀哐当落地,六百宿卫尽归麾下。
伯颜闻变回师时,见大都城头尽易字旗。更令他胆寒的是,当年亲训的弩手竟调转神臂弓对准城下。顺帝站在城楼现身时,这个权倾朝野十几年的权相终于崩溃——小皇帝手中竟举着伯颜私铸的玉玺。
陛下!伯颜在马上嘶吼,臣府中确有僭越之物,然诛五姓实为固国本!他突然扯开衣甲露出满身伤疤,这些是为大元流的血!转身指向脱脱,此子勾结汉儒,他日必毁祖制!
脱脱不语,只令守军掷下卷轴。当《诛五姓议》在风中展开,城上士卒尽皆哗然——文中竟要将蒙古与色目将士所纳汉妾悉数坑杀。数万大军顿时溃散,伯颜在亲兵护卫下狼狈南逃。
次日大朝会,顺帝紧握外甥手腕哽咽:朕今日方知伊尹之心!忽有侍卫急报:伯颜旧部正在午门鼓噪。脱脱冷笑一声,取过伯颜征宋时佩带的弯刀,纵马驰至门楼。在万千目光中,他将血锈斑驳的剑刃悬于梁栋,剑柄红穗在风中如泣血摇曳。
诸君可见此穗?脱脱声震九重,至元十八年泉州之役,伯颜公以此剑屠城三日,穗染宋民鲜血而赤。他猛然斩断悬绳,利剑呼啸坠地,今日悬剑非为彰功,实乃警示——权柄若失仁心,终成戮民凶器!
满朝文武俯身拾剑,见剑格刻着伯颜手书永镇江南,背面竟还有小字顺我者昌。众人顿时悟得:此剑实为双刃,正如权相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