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十年的岁末，鄂州城头变换了大王旗。伯颜登临蛇山之巅的黄鹤楼遗址，断壁残垣间唯有崔颢诗碑兀自矗立。江汉交汇处浊清分明，恰似当下战局般混沌难测。他俯身拾起半片宋瓷，釉面映出阿术疾步而来的身影。
各部将领已在官署等候。阿术的铠甲尚带血痕，但多数人主张在鄂州过冬。
官署原是宋国荆湖制置使衙门，堂前明镜高悬匾额犹在。诸将争执声震得梁尘簌簌落下，阿术猛然拍案：我军士气正盛，当效当年兀良合台千里奔袭！话音未落，老将唆都咳嗽着起身：士卒疲惫，粮草不继，若孤军深入......
伯颜突然将案头令箭折为两段。断裂声让满堂寂静，他缓步走向绘在照壁上的巨幅舆图：诸君可记得去岁陛下在开平殿的训示？手指划过长江沿线，南朝倚仗的从来不是兵马，而是这道天堑。今既破之，若容其重整江防，他日欲再渡江，恐需十万白骨铺路！
他令书记官展开《平宋方略》，忽必烈朱批缓急相济四字赫然在目。吕文焕将军。伯颜转向那位始终沉默的降将，今以你为水师都元帅，招抚旧部可愿往？
吕文焕怔怔望着堂外汉阳城楼，三年前他正是在那里与兄长吕文德诀别。此刻他缓缓起身，解下佩剑横置案前：末将愿往，然请元帅应允三事：不杀降卒，不焚民宅，不掘祖坟。
腊月廿三，吕文焕的帅舰驶向黄州。船头特意悬挂字将旗，当守城将领看见故主亲临，城头顿时一片骚动。是夜，黄州通判偷偷缒城而下，带来守将的血书：闻公尚在，愿效犬马。次日清晨，城门洞开，守军列队请降的场景，让随行的蒙古将领看得目瞪口呆。
伯颜亲赴黄州受降，特意命人保护苏轼故居。在赤壁矶头，他对着江风感叹：当年曹公八十万大军未能逾越的长江，今竟为我敞开胸怀。遂将缴获的军粮半数赈济饥民，鄂东各县闻风归附。
转年正月，元军进抵蕲州。这座医圣李时珍故乡的城池，守将竟是吕文焕的姻亲。伯颜让吕文焕在城下单独会见，自己率军后退十里。细雨霏霏中，两位宋将在伞盖下执手相看泪眼。未及劝降，城门已自发开启——原来城中士绅早联名写了万民书。
江州战役前，伯颜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轻装简从拜访范文虎在庐州的老宅，将范母接至军中奉养。老太太捧着儿子幼时的虎头鞋老泪纵横：老身常梦虎儿血染战袍......当这个消息传至江州，范文虎在城头徘徊整夜，最终命人将守城器械尽数沉江。
正月十五，江州城门大开。范文虎自缚跪在瓮城中，身后千艘战船桅杆如林。伯颜亲自为他松绑，又取下自己的貂裘披在其肩：闻将军与贾似道有隙？这句话让范文虎浑身颤抖，伏地泣诉：贾相国克扣军饷，诬陷忠良，末将胞弟就死在流放路上！
受降当晚，伯颜在庾楼设宴。他特意让范文虎与吕文焕同席，席间谈起贾似道推行公田法的暴政，众将无不切齿。趁着酒意，伯颜掷杯立誓：他日入临安，必为受冤的南朝将士昭雪！这句话让在场的降将纷纷离席跪拜。
随军书记官在《征南日记》中记载：是夜江州灯火通明，蒙汉将领同饮竟夕，战船千艘皆悬彩灯，江面如落银河。而此刻的临安朝廷，却正为元宵灯会该用东海明珠还是南海珊瑚争执不休。
伯颜独自登上浔阳楼，望着王安石笔下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航道，对紧随其后的阿术轻声道：该让贾似道见识真正的了。江风骤起，吹动他腰间系着的九枚虎符——那是沿江九州归顺的信物，在月下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敲响一个王朝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