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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2章 龙场悟道(1 / 2)

紫禁城的朱红宫墙,在正德元年的冬日里,显得格外冰冷肃杀。新帝朱厚照,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将他孩童般的玩心和无上的权力,一并交给了以刘瑾为首的“八虎”宦官集团。朝廷的风向骤然转变,昔日庄严肃穆的朝堂,如今弥漫着一股谄媚与恐惧交织的诡异气息。刘瑾擅权跋扈,排斥异己,将批红之权紧握手中,内阁的票拟形同虚设,朝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败坏。

时任南京科道官的戴铣、薄彦徽等人,身负言官之责,怀着对社稷的忧虑,毅然上疏,痛陈刘瑾之奸,请求皇帝予以惩处。然而,忠诚的谏言换来的不是皇帝的醒悟,而是诏狱的铁窗。消息传来,北京、南京两京的官员为之震动,却多数在刘瑾的淫威下选择了沉默,一股“万马齐喑”的悲凉笼罩着士林。

此时,任职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的王阳明,官阶不过六品,在冠盖云集的京城,本是个不甚起眼的角色。但他那颗自少年时代便立志“学为圣贤”的心,却无法在是非面前保持沉默。他目睹此情此景,胸中正义如波涛般激荡。他深知,此时上书,无异于以卵击石,祸必及身。深夜的书房里,灯花噼啪作响,他仿佛能看到诏狱的阴森、廷杖的残酷,以及远在余姚的老父担忧的面容。

然而,儒家士大夫“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担当精神,以及内心那股无法遏制的道德律令,最终驱散了恐惧。他提起笔,墨迹饱蘸着忠愤,写下了那封着名的《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文中,他并未一味激烈抨击,而是巧妙地从“君仁则臣直”的儒家理想出发,劝谏皇帝“扩公无我之仁,明委任责成之道”,赦免言官,屏斥权奸,以彰显圣德。这封奏疏,既有臣子的忠诚,更有哲人的睿智,但在刘瑾眼中,这不过是又一个不识时务的书生之见。

风暴如期而至。王阳明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从官署带走,投入了暗无天日的诏狱。那里,潮湿、腐臭,充斥着绝望的气息。在狱中,他见到了许多因直言而被囚的官员,彼此以目光鼓励,却难掩内心的悲凉。很快,廷杖的旨意下达。午门之外,他被扒去官服,按倒在地。沉重的廷杖带着风声落下,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钻心的剧痛,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衫。四十杖,他几乎数次昏死过去,又因剧痛而醒来。他紧咬着牙关,将所有的痛苦与屈辱,都化作对生命意义和终极价值的更深层追问。

廷杖之后,判决下达: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

这并非普通的左迁,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政治流放。龙场,位于贵州西北(今修文县),在明代地图上,是一个被万山环绕、蛊毒瘴疠弥漫的化外之地,居住着语言、习俗完全不同的苗、彝等少数民族。对于中原士人而言,那里几乎等同于死亡的代名词。刘瑾的意图很明显: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阳明,在蛮荒之地自生自灭。

赴谪之路,漫长而凶险。刘瑾并未因他的贬谪而罢休,密令锦衣卫沿途追杀,务必取其性命。行至钱塘江畔,王阳明察觉了身后的跟踪。危急关头,他展现了超凡的急智与决断。他佯装投江自尽,将冠戴衣物置于江边,并留下了那首充满悲壮与不屈的绝命诗:“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追兵信以为真,回报刘瑾,他才得以暂时摆脱追杀。

他一度随商船漂泊至福建,身心俱疲,意绪消沉,甚至萌生了远遁世外、终老山林的念头。他登岸武夷山,欲寻一处道观栖身。然而,在一所破败的寺庙中,他遇到了当年在南昌铁柱宫相识的那位道士。故人相见,道士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厉声喝道:“汝亲在,万一亦遭刘瑾之害,奈何?!大丈夫当磊磊落落,死即死耳,何以潜遁为?” 这一声喝问,如同暮鼓晨钟,惊醒了他。对家族的责任,与内心未曾熄灭的圣贤之志,让他毅然抛弃了避世的念头。他提笔在壁上写下:“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诗成,心胸为之一阔,他决定直面命运的挑战,绕道经湖南、广东,奔赴那个未知的绝地——龙场。

正德三年(1508)春,历经近一年的艰难跋涉,王阳明终于抵达了龙场。眼前的景象,比最坏的想象还要残酷。所谓的龙场驿,早已破败不堪,茅草疯长,墙垣倾颓,根本无法居住。举目四望,皆是连绵的群山和茂密的原始森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带有腐殖质气息的瘴气。语言不通的土着居民,用警惕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来自遥远京城的落魄官员。

他只能在驿站附近的小孤山下,找到一个天然的石灰岩洞穴,暂且容身。这便是后来闻名于世的“阳明小洞天”。他带着寥寥几名随从,砍伐竹木,搭建草棚,开垦荒地,开始了近乎原始的生活。随从们不堪其苦,相继病倒。昔日挥毫泼墨、论道经邦的士大夫,如今不得不亲自砍柴、取水、煮粥,甚至唱起故乡的越地歌谣,为病中的随从排解思乡之苦,温言抚慰,鼓励他们活下去。

生存,成为了最严峻的考验。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在头顶。荣辱、得失、乃至过去所学的所有经典教条,在这极端的环境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失去了任何依附的价值。他仿佛被剥去了一切外在的装饰,赤裸裸地站在天地之间,直面生命最本源的问题。

“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这个终极的追问,日夜在他心中回响,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击着他的灵魂。如果孔子、孟子、朱熹这样的圣人,身处我今日之境遇,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依靠什么来安顿自己的身心?向外求索的“格物穷理”,在这里毫无用处,格尽这山中的草木竹石,能格出生存的意义和内心的安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