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四年的寒冬,南旸岐的徐宅在腊梅幽香中迎来彻夜不息的灯火。十一月廿七(1587年1月5日)子时,当接生婆将啼哭的婴孩递到王孺人怀中时,这个四十二岁才得首子的母亲,借着烛光仔细端详孩儿明亮的眼眸,轻声道:“此子眉间有山河之气。”
扁舟寄意:父亲的丘壑之志。
徐有勉给长子取名“弘祖”,字“振之”,其中深意唯有族中长老能解——取自《徐氏家训》“弘毅致远,祖德长振”。这位因祖上科场案而绝意仕途的文人,将书房题作“水云居”,终日与三样物件为伴:祖父徐经手绘的《九州舆地图》、父亲徐衍芳遗留的《湖庄读书笔记》,以及他自己制作的太湖沙盘。
某日春雨初歇,有县学教谕慕名来访。徐有勉闻讯即携子登舟,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上漂泊三日。客人在客厅见到未及收拾的茶盏旁,摊开着标注密麻笔记的《舆地纪胜》。管家只得苦笑:“家主昨日便往阳羡探溶洞去了。”
归舟时,七岁的徐弘祖问:“父亲为何总避见官人?”
徐有勉指向西沉落日:“你看这太湖三万六千顷,可装得下官场半顶乌纱?”忽又俯身掬水,“但你要记住,徐家避的是官场,非是天下。”
松柏训诫:母亲的庭院课堂。
王孺人在产后第三日便移居侧院,坚持亲自乳育。这个出身江阴书香世家的女子,有着不同寻常的教子智慧。孩提时的徐弘祖畏寒贪睡,她从不责骂,只在每个霜晨抱着他在庭院漫步,让他看腊梅如何破冰绽放。
“男儿当如松柏,扎根大地,直指苍穹。”五岁生辰那日,她携子手植五针松时如是说。此后十年,这株松树每长高一尺,她便要在树下给儿子讲一个新的地理典故——从张骞凿空西域到法显漂洋过海,最后总以同一句话作结:“天下之大,岂是四书五经所能囊括?”
某日讲授《汉书·地理志》,见儿子对西域诸国位置倒背如流,她忽然取来丝线,要孩子在院中按比例还原三十六国方位。当丝线在青石板上织成巨大的西域图时,她轻抚松针叹息:“可惜为娘是女子,否则定要去看玉门关外的星空。”
塾中异禀:禹贡疑云初现。
七岁入塾那天,徐弘祖的书包里比旁人多装了两册书:手抄本的《山海经》与罗洪先编绘的《广舆图》。先生教《论语》“登东山而小鲁”,他忽然举手:“若登泰山,可能小天下?”
最令塾师震惊的事发生在他十岁那年。某日午后,先生正讲解《论语·先进》篇,却见这孩子面前书册墨迹有异。翻开一看,《论语》之下竟藏着摊开的《禹贡》,页边朱笔标注:“岷山导江之说存疑,江水当更源于西”。
“竖子安敢妄议经典!”戒尺重重落下。
徐弘祖不躲不闪,从容施礼:“学生近日读《汉书·地理志》,见‘绳水出徼外’,又观《大理图志》载‘金沙江源吐蕃’,故生疑惑。圣人云‘多闻阙疑’,学生不敢不察。”
满堂寂然。老塾师盯着孩子灼灼的目光,忽然想起其高祖徐经当年在国子监的旧事,戒尺终未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