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绫飞雪 翠袖寒香(1664-1699)
豺狼环伺,风雨荣木。
钱谦益的棺椁尚未下葬,虞山脚下的钱府,已弥漫着比丧礼香烛更令人窒息的贪婪气息。曾经门庭若市的半野堂、辉煌壮丽的绛云楼(已于顺治七年毁于火灾),如今只剩下无尽的萧索与一群虎视眈眈的“亲人”。以钱曾、钱朝鼎为首的钱氏族人,早已按捺不住。他们视柳如是的出身如草芥,更视钱谦益留下的万贯家产与珍贵藏书为囊中之物。
就在钱谦益去世未满“七七”之际,这群人便撕下了虚伪的孝悌面具,公然联袂逼上红豆山庄。他们无视柳如是正承受的丧夫之痛,更无视她多年来支撑家门、守护文献的功绩,只抬出世俗礼法中最为冰冷的一条——“妾室不得继承家产”,咄咄逼人地索要所谓的“欠债”三千金。这无疑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敲诈与掠夺,意图将柳如是与她的女儿(钱谦益晚年所得幼女)彻底逼入绝境,从而名正言顺地瓜分一切。
面对这群如豺狼般环伺的族人,柳如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她深知,单纯的哀求或理论,在利益熏心的人面前毫无用处。钱谦益毕生珍藏的书籍、手稿,尤其是那藏于复壁之中、记录着反清复明秘密的《投笔集》,绝不能被这些人夺去,更不能因财产纠纷而惊动官府,导致这些“逆案”铁证曝光,那将不仅是家破,更是人亡,且会牵连无数志士。
她独自坐在荣木楼中,窗外是江南六月沉闷的湿热,她的心却如坠冰窟。抚摸着丈夫生前最常坐的那把紫檀木椅,她仿佛能感受到他临终前的悔恨与嘱托。良久,她抬起眼帘,眸中已不见泪光,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一个清晰而悲壮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形——她要以自己最珍贵的生命,作为最后的武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
白绫如雪,碧血长歌。
康熙三年(1664)六月二十八日,柳如是遣人传话,邀请所有觊觎家产的族人以及几位尚存良知的多老,至红豆山庄的荣木楼“商议家事,清点契据”。
族人们闻讯,以为柳如是终于屈服,心中暗喜,纷纷而至。荣木楼上,柳如是已梳洗整齐,身着素雅衣裙,神色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笑意。她先是命侍女捧出几个匣子,里面装着部分田契、账册。钱曾等人眼中放光,迫不及待地上前翻看。
就在这一片混乱与贪婪的氛围达到顶点时,柳如是缓缓起身,走向厅堂中央。她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被欲望扭曲的脸,声音清越而冰冷,字字清晰,如同碎玉投盘:
“诸位今日所求,不过钱财田产。吾若不死,则纷争不止,家产难保,牧斋毕生心血所聚之文献,亦将毁于一旦。”
众人闻言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只见柳如是倏然从袖中抽出一卷白绫——那是她早已备好的!她动作快如闪电,毫不犹豫地将白绫抛过房梁,手法熟练得令人心惊,仿佛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她迅速打好结,将下颌从容地套入那白色的索环之中。
整个过程,在瞬息之间完成,快得让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止。她悬于梁下,衣袂飘飘,宛若神女,目光却如寒刃,直刺下方惊骇失措的族人:
“吾今日死,尔等逼死命妇,其罪何如?!朝廷律法,族中逼死人命,主犯当抵,从犯流徙!届时,看尔等如何瓜分这染血之家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