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我的铜镜来。”他对狄福说。
狄福一愣:“相公从来不爱照镜...”
“取来。”狄青语气坚定。
当铜镜送到面前,狄青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花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还有左颊上那个跟随了他大半生的刺字。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脸上的“配字,忽然露出释然的微笑:
“吾功至此,乃赖此涅耳...”
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原以为狄青会怨恨这个带给他无数屈辱的刺字,没想到...
“若非面涅,我或许终老田间,怎会奋发图强?若非面涅,我怎知世态炎凉,人心冷暖?若非面涅...”他的声音渐渐低沉,“我怎会懂得,真正的尊严不在脸上,而在心中。”
他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强撑病体写下遗奏。没有为自己辩解,没有抱怨不公,只简单写道:
“臣青启:蒙陛下圣恩,累受重用。今大限将至,唯求葬于西河故里,魂守边关。臣虽死,犹念北疆烽火,南岭瘴烟。伏惟陛下,亲贤臣,远小人,则天下幸甚。”
写罢,他让人取来那件老兵所赠的战袍,轻轻盖在身上。
“福伯,”他闭目轻声道,“我死后,不必设灵堂。将我的铜面具和这把唐刀,随葬即可。”
“相公...”狄福泣不成声。
“记得我在院中走的五十步吗?”狄青忽然问,不等回答,自顾自说道,“最后一步,我总是在想:若是有来生,我仍愿做大宋的狄青。”
三月十五日,将星陨落。狄青在陈州官舍潼然长逝,终年四十九岁。
消息传到汴京,仁宗正在用膳,闻讯失手打碎了手中的玉碗。
“狄青...走了?”皇帝喃喃自语,目光恍惚。
而朱雀大街上,一个退役的老兵正在酒肆喝酒,听到消息后,怔了半晌,忽然将手中的酒瓮狠狠摔在地上。
“铁面碎矣,谁护山河!”哭声撕心裂肺。
这哭声像是会传染,很快,整条街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商人关门,小贩收摊,甚至连巡城的士兵都默默摘下了头盔。
狄青的灵柩从陈州运回西河故里,沿途百姓自发设祭。让人惊奇的是,许多祭品中都有一具小小的铜面具——那是百姓们用铜钱磨制而成,表达对这位面涅将军最后的敬意。
下葬那日,汾州西河的百姓倾巢而出。狄家村口的老槐树下,摆满了白色的花圈。当棺木入土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卷起漫天黄土。
“是将军回来了...”老人们喃喃说道,“他回来守护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了。”
遵照狄青的遗愿,墓前没有立碑,只种了一棵青松。倒是当地百姓自发在村口立了一座石坊,上面刻着狄青的名言:
“面涅非辱,乃天赐印记”
很多年后,当金兵南下,路过西河的将士都会特意到狄青墓前祭拜。他们说,在战鼓擂响的时候,仿佛能听见墓中传来铜面具的铿锵之声。
而汴京的史官们在撰写这段历史时,总是会在这个名字前加上一个定语:“面涅将军狄青”。
这个曾经带给他无数屈辱的印记,最终成为他传奇一生最鲜明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