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石痴与洁癖:怪癖背后的真性情
米芾之名,半在笔墨,半在癫癖。倘若其书法展现的是他作为艺术家的巅峰造诣,那么他那些流传千古的怪诞行径,则撕开了礼教社会的端庄面纱,揭示了一个鲜活、炽热、毫不妥协的独特灵魂。他的“颠”,并非神智的昏乱,而是真性情的彻底袒露,是对庸常世界规则的一种居高临下的漠视与超越。
石痴:与太古对话的朝圣者
在所有癖好中,米芾对石的痴迷最为登峰造极,他也因此成为中国赏石文化史上最耀眼的标志,无人能出其右。
当其宦游至涟水(今江苏涟水)任上时,命运将他置于灵璧奇石的产地之侧。这片土地之下,沉睡着亿万年来经水蚀风磨而成的精灵。对米芾而言,这无异于一场天赐的盛宴。公务?那不过是换取流连于山水之间的微薄薪俸的琐事。他的魂魄,早已交付给那些沉默的、嶙峋的、蕴含着宇宙奥秘的石头。
他终日徜徉于山谷河畔,风尘仆仆,目光如炬。每一块奇石的发现,都是一次神圣的邂逅。史载,他每得佳石,必举行一场庄严而怪异的仪式:先行沐浴更衣,祛除凡尘浊气;继而设席整冠,以最虔诚的仪态,对着那冰冷坚硬的石头,行三跪九拜之大礼,并尊称其为“石兄”。
这一举动,在旁人看来,自是疯癫无疑。石头无知无觉,何须如此?但在米芾的审美宇宙里,这些石头是天地造化最纯粹、最凝练的杰作。它们超越了人工的雕琢,直接体现了“道”的形态——瘦、皱、漏、透,无一不是自然之力在漫长时光中自由书写的笔触。他跪拜的,并非石头本身,而是其所代表的永恒、自然与不朽。他是在与太古对话,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米颠拜石”这一极具戏剧性的场景,也因此成为后世画家钟爱的题材,在丹青世界里反复演绎着这位艺术家的赤子之心。
然而,官场容不下这般超脱的审美。他的顶头上司杨杰,一位更谙熟仕途经济之道的官员,听闻此事后,忧心忡忡。他恐米芾玩物丧志,荒废政务,便亲往规劝,言辞间想必是“勤于王事”、“砥砺德行”之类的堂皇道理。
面对上司的教诲,米芾不言不语,不作辩解。他只是微微一笑,仿佛一位胸有成竹的魔术师。他先从左袖中取出一块玲珑剔透、色泽青润的奇石,举至杨杰眼前,问道:“如此石,安得不爱?”
那石头形态奇巧,孔窍相通,杨杰虽为俗吏,亦觉其美,一时语塞。
米芾不待他回答,复从右袖中取出一块,此石更为奇峻,如剑指苍穹,肌理苍古,再问:“如此石,安得不爱?”
杨杰目光已被吸引,心中防线渐溃,口中虽仍想坚持说教,气势已馁。
最后,米芾如同献出终极的瑰宝,从怀中郑重地掏出一块灵璧石。但见这块石,层峦叠嶂,沟壑纵横,色泽如墨,叩之金声,俨然一座微缩的泰岳,一片凝固的云海,巧夺天工,气象万千。
他将这“石兄”捧至目瞪口呆的杨杰面前,目光灼灼,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与反问:“如此石,安得不爱?”
三块奇石,如同三段递进的华彩乐章,彻底击溃了杨杰所有基于世俗功利的说教。在这样震撼人心的自然之美面前,任何关于“正业”的训诫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杨杰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完全理解米芾的世界,但在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超越凡俗的、炽热的情感力量。此事详载于《宋史》本传,其痴迷之深,可见一斑。
洁癖:对精神净土的外在守护
与爱石之“痴”并行的,是他那登峰造极的洁癖。这并非简单的爱干净,而是一种近乎仪式化的、对“污浊”的极度敏感与排斥,是其内在精神秩序对外在物质世界的一种苛刻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