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出租车最终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挂着“橙光镇”牌子的路口缓缓停下时,司机师傅操着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回头说道:“小姑娘,橙光镇到了哈!你妈妈说是在这个路口下车,对吧?”
林晚连忙点头,付了车费,低声道谢后,有些拘谨地下了车。出租车喷出一股尾气,很快便调头驶远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陌生气息的风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将羽绒服的拉链又往上拉到了顶。她背着书包,有些无措地站在这个看似是镇子入口的街头,试图从早已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搜寻到通往外婆家的正确方向。
然而,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和茫然。记忆中的小卖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崭新的便利店;原本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变成了还算平整的水泥路,但岔路似乎比以前更多了;周围的建筑也大多翻新过,或者夹杂着一些她完全没有印象的新房子。看着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听着那些嘈杂的、带着浓郁本地口音的交谈声,林晚心里那点出发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和勇气,一下子就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湖面,激起了剧烈而不安的一圈又一圈涟漪。孤独感和无助感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慌。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她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紧张不已的心情,挑选了一条看上去人流相对比较多、似乎也更宽敞一些的街道,低着头,快步走了进去。她记得妈妈说过,外婆家好像是在一条主街的后面……
就在林晚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后不久,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袄、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奶奶,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制拐杖,步履略显蹒跚地出现在了林晚刚刚下车的那个路口。她焦急地四处张望,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像是在人潮中努力搜寻着某个特定的、熟悉的身影。她正是林晚的外婆,显然是为了接外孙女,提前就在这里守候了。
然而,命运的轨迹就在这一刻阴差阳错地偏离了。林晚顺着那条她自以为正确的街道一直往前走,初时还觉得两旁的景物似乎有那么一点似曾相识,这给了她些许信心。但越往前走,岔路越多,周围的建筑也越发显得陌生和老旧,与她记忆中外婆家附近那种相对整齐的样貌相去甚远。她心里开始打鼓,脚步也变得迟疑起来,但又抱着“也许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的侥幸心理,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如同走入迷宫一般,被直觉牵引着,越走越远,彻底迷失在了这片交织着熟悉感与陌生感的街巷之中。
时间在寻找和迷茫中飞速流逝。当林晚感觉自己走了很久,腿脚都有些发酸时,她终于在一个看起来格外荒凉、房屋低矮破旧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她喘着气,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抬头看向路口那个指示路牌,却发现那块原本应该指明方向的铁质路牌,早已在风吹日晒下变得锈迹斑斑,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根本无法辨认。
她惊慌地环顾四周,想要找一个路人询问一下方向和路径。然而,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刚才那条街上还算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刻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四周竟然空无一人!只有几间门窗紧闭、看起来久无人居的矮小平房,像沉默的怪物般矗立在萧瑟的风中。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巨大孤独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一股强烈的不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涌上心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强装的镇定。林晚踉跄着走到路边,几乎是颤抖着从背包里翻找出手机,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用冰凉的手指急切地按下了妈妈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的,只有漫长而规律的忙音,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
她不甘心,又接连重拨了好几次,结果依旧如此。听着那单调而冷漠的“嘟嘟”声,她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她转而给爸爸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令人绝望的忙音。
为什么都不接电话?是信号不好吗?还是……他们在忙,没有听到?各种糟糕的猜测如同黑色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不断冒出、破裂。
她有些慌乱失措地四处张望,周围的建筑物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愈发陌生而狰狞,仿佛张开了无形的巨口,要将她这个闯入者吞噬。她试图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想要找回那个下车的地点,那是她此刻唯一确定的坐标。可是,当她转身往回走时,却发现那些看似熟悉的岔路口,此刻都变得面目相似,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几条相似的巷子里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天空,不知在何时已经完全阴沉了下来。午后的那点暖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厚重低垂的、铅灰色的云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气温也仿佛骤然降低了好几度,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四下望去,只有零星的几间紧闭门户、毫无生气的小矮楼,以及空旷的、看不到尽头的陌生街道。巨大的委屈、害怕和无助,如同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间冲垮了林晚所有的心理防线。她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冷清寂寥的街口,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如同被遗弃的小兽般,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如断线珠子般硕大的泪珠,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迅速浸湿了她羽绒服的袖口,留下深色的印记。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哽咽和绝望的味道。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恐惧中,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自己的时候,一只布满皱纹、却异常温暖干燥的手,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拍了拍她低垂的脑袋。
一个慈祥而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关切:“囡囡(地方方言,对小女孩的亲昵称呼)?你……你是不是叫林晚啊?”
林晚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红肿的双眼带着恐惧和戒备,瑟瑟发抖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面容慈祥的老奶奶。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鼻尖通红,样子狼狈又可怜。她哽咽着,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我是林晚。您……您是?”她努力在模糊的泪眼中辨认着这张布满皱纹却异常和善的脸庞。
老奶奶看到她抬头,仔细端详了她的脸片刻,尤其是那双虽然红肿却依旧清澈的眼睛,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如同菊花般灿烂而欣慰的笑容,她激动地一拍手,声音都提高了些许:“哎哟喂!我的乖外孙女啊!我是你外婆啊!你不认识我啦?我是你外婆啊!”她伸出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想要去抚摸林晚的脸颊,又怕唐突了她,手在半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
林晚愣住了,她停止了哭泣,瞪大了泪眼朦胧的眼睛,仔细地、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老人。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一些尘封的、模糊的影像开始与眼前这张慈祥的面孔慢慢重叠、吻合……是了,是外婆!虽然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背也更驼了,但那眉眼间的慈爱,那嘴角笑起来时熟悉的弧度,不会错的!
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那种在绝境中遇到亲人的巨大委屈和后怕,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林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这次不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委屈的哭腔,猛地扑进了外婆那虽然瘦小却异常温暖的怀抱里,紧紧地抱住了她,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融化在这个怀抱里。
“外婆……外婆……我……我找不到路……我害怕……”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声音闷在外婆厚实的棉袄里。
外婆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哭声弄得心都要碎了,连忙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和安抚:“哦哦,不哭了,不哭了,乖囡囡,是外婆不好,外婆来晚了,让你害怕了……没事了,没事了,找到外婆就好了,找到就好了啊……”她蹲下身子(这个动作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吃力),与林晚平视,用粗糙的拇指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肚子饿啦?还是走了很久,累着了?嗯?”
林晚在外婆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安抚下,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很好看、实则狼狈又可怜的笑脸,哽咽着说道:“没有……外婆,我不饿,也不累……我只是……我只是找到您了,太开心了而已……”她不想让外婆担心。
外婆看着她这强颜欢笑、懂事得让人心疼的模样,心里更是酸软一片。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慈爱和了然。她拉着林晚的手,试图站起身,林晚见状,连忙先一步站起身,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外婆,让她借力慢慢站起来。她这才注意到,外婆起身的动作有些迟缓,腿脚似乎很不便利。
看着外婆站直后,依旧微微颤抖、需要依靠拐杖才能站稳的双腿,林晚的心不由得一疼,连忙关切地问道:“外婆,您的脚……是不是不舒服啊?很疼吗?”
外婆却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说道:“没事,没事,老毛病了,关节炎。人老了,零件都不好使了。只是因为最近天气冷了,湿气重,所以这腿脚就有些不利索,有点疼,走不快。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们家很近的,慢慢走,一会儿就到了。”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不想给外孙女增加负担。
她重新拉起林晚那只有些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里,一边慢慢地、一步一顿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一边笑眯眯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絮絮叨叨地说道:“中午吃饭的时候啊,你妈妈就打电话来了,我就顺口问起了你的情况,然后她就说让你回来看我。我还说了她呢,说如果晚晚学习忙的话,就不用特意跑这一趟了,一来一回的,也够麻烦的,耽误学习可不好……”
林晚搀扶着外婆,感受着她手掌传来的、踏实而温暖的温度,听着她熟悉的、带着口音的唠叨,之前所有的恐慌、委屈和不安,都在这一刻奇异地烟消云散了。她连忙摇了摇头,语气坚定而真诚地说道:“不不不,外婆,一点都不麻烦的!真的!我现在才高一,其实学习压力没有那么大的。课程我都跟得上。而且……而且我也很想您,很想回来看看您。”最后这句话,她说得有些羞涩,但眼神却无比认真。
林外婆听到外孙女这番贴心的话语,脸上瞬间绽放出欣慰而满足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笑得堆叠在了一起,像极了盛开的菊花。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拍了拍林晚那被寒风吹得、等待时冻得有些通红的小手,心疼地念叨着:“哎哟,你看看你这小手,冰得跟个小石头似的。这么冷的天,出来也不给自己戴双手套啥的?是不是没有啊?等会儿路过前面那家杂货店,外婆带你去买一双,可不能冻坏了。”
林晚感受到外婆掌心粗糙的触感和毫无保留的关心,心里暖烘烘的,连忙解释道:“不是的,外婆,我有手套的。只是……只是今天出来的有点匆忙,忘记带了而已。真的不用买新的。”
林外婆却是不依,坚持道:“那不行!从这里走回家还有一段路呢,这天气,看着还要变天,没有手套的话,半天时间就能把你这么嫩的小手给冻坏喽!你这手以后还要写字、学习的,可是金贵着呢,可不能冻伤了!听外婆的,必须买!” 老人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和疼爱。
林晚知道拗不过外婆,看着她那认真又关切的眼神,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温暖,只好顺从地点点头,任由外婆拉着,蹒跚地走向路边那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杂货店,给她买了一双厚厚的、印着小兔子图案的毛线手套。
当林晚戴上那双柔软温暖的手套时,外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时,祖孙俩才继续相互搀扶着,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林晚小心翼翼地扶着外婆,配合着她缓慢的步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不知何时,天色变得更加阴沉灰暗,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落下雨滴或雪花。空气中的寒意也明显更重了,风刮在脸上,带着湿冷的刺痛感。
温度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又降了几度。林晚将戴着新手套的手揣进羽绒服口袋里,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搀扶着外婆。看着外婆每走一步都有些艰难的样子,她的心里充满了心疼和酸楚。
走在寂静的、仿佛与世隔绝的乡镇小路上,周围只有风声和他们缓慢的脚步声。林晚的思绪,却不自觉地飘远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不知道……夏语社长,他今天在家里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像这样,和家人在一起,享受着周末的闲暇时光?他会不会……偶尔也想到文学社,想到……我们这些社员呢?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