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傍晚,总带着一种与工作日截然不同的松弛与期盼。放学的铃声仿佛也比平日更显清脆悦耳,如同一道赦令,瞬间释放了被禁锢在课本与公式中的年轻灵魂。实验高中的校门口,顷刻间化作一片沸腾的海洋,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如同归巢的鸟雀,欢笑着、呼喊着,涌向四面八方。自行车铃铛叮当作响,与嘈杂的谈笑声、路边小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谱写成一首充满烟火气的青春序曲。
夏语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或结伴走向小吃街,或急匆匆赶往公交车站。他逆着人流,走向校门外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临时停车点。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停在那里,流畅的车身在夕阳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他拉开车门,坐进后排,对前排的司机低声说了句“去垂云乐行”,便靠在了舒适的后座上。
车辆平稳地驶离喧嚣的校门口,汇入垂云镇傍晚的车流。夏语微微侧头,看向窗外。周五傍晚的城镇,似乎连空气都弥漫着一种慵懒而欢快的气息。下班的人们行色匆匆却面带轻松,沿街的店铺早早亮起温暖的灯光,招揽着顾客。他的目光掠过这些熟悉的街景,心思却早已飘向了那个充满木质、金属与梦想气息的地方。
垂云乐行,那是他在学业与社团之外,另一片可以自由呼吸、安放音乐梦想的天地。
车子最终在一条相对僻静、富有文艺气息的街道口停下。夏语道了声谢,独自下车,朝着街道深处那家熟悉的琴行走去。
此时的夕阳,已收敛起白日里灼热的光芒,化作一轮巨大而温柔的赤金色火球,缓缓向着远方的地平线沉坠。天际被渲染成一片瑰丽磅礴的织锦,绯红、金橙、绛紫、靛蓝……各种色彩恣意流淌、交融,仿佛天空打翻了调色盘,泼洒出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阳光最后的余晖,如同一位慵懒的艺术家,漫不经心地将金色涂抹在“垂云乐行”那古朴的木质招牌上,以及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门上,使得整个门面都氤氲在一层暖融融的光晕里,显得格外宁静而温暖。
夏语放轻脚步,走到玻璃门前,并未立刻推门而入。他微微侧身,透过明亮的玻璃,向店内望去。
琴行内部的光线比外面稍暗,更显出一种静谧的氛围。各式各样的吉他、贝斯如同忠诚的卫兵,整齐地悬挂在墙壁上或倚靠在支架上,哑光与亮光的漆面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流淌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架子鼓的铜镲片偶尔反射出一点锐利的光芒,键盘安静地立在角落,仿佛在沉睡。
而在店铺最里面,那张宽大的、堆放着些许乐谱和零配件的电脑桌前,东哥正坐在那里。
他背对着门口,微长而略带卷曲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身影在略显杂乱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孤独。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头顶盘旋、散开。他并没有在看电脑屏幕,而是微微低着头,眉头紧锁,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考,连那烟雾都似乎带着凝重的味道。
夏语看着东哥那难得一见的沉思侧影,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一个温暖的弧度。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轻轻地、缓慢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欢迎光临!”
门上方的电子感应器发出清脆而机械的女声,瞬间打破了琴行内几乎凝固的安静,也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惊扰了东哥沉浸的思绪。
东哥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将指间的香烟摁灭在手边一个布满烟蒂的金属烟灰缸里。他一边用手在面前的空气里用力挥舞了几下,试图驱散那些残留的烟雾,一边带着被打断的些许茫然和习惯性的营业笑容,转头看向门口。
当他的目光落在夏语那张带着熟悉笑意的年轻脸庞上时,脸上的茫然瞬间被惊喜和意外所取代。
“哎呦!是你小子!”东哥站起身,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切而热情,带着点嗔怪,“电话里不是说得挺清楚,这几天有事要忙,不过来了吗?怎么,这才两天没摸琴,就手痒得受不了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向门口,仿佛迎接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夏语笑着迈进门,感受着店内熟悉的、混合着木头、油漆、皮革以及淡淡烟草和灰尘的独特气息,这味道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他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没有学生的练习区,随口问道:“是啊,心里惦记着,就过来了呗。东哥,今天下午这么清静?没有学生来上课吗?”
“下午这个点,孩子们都在学校里上正课或者兴趣班呢,哪有空往我这里跑?” 东哥解释道,顺手从旁边的柜子上拿起一瓶空气清新剂,对着自己刚才坐的位置附近“呲呲”喷了好几下,柠檬味的清新剂迅速弥漫开来,试图掩盖那顽固的烟草气味。“得等到晚上,那才是他们来我这里‘放松’和‘培养爱好’的时间。”
他招呼着夏语往里面走:“来来来,别在门口站着了,过来坐下说。”
夏语走到那张熟悉的、摆放着一套精致茶具的小茶几旁的沙发前,坐了下来。他看着东哥还在为那点烟味忙活,有些过意不去,出声劝阻道:“东哥,真不用这么麻烦,我早就习惯了。没事的。”
东哥却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那不行!我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我肯定到门外抽去。让你一个半大孩子吸我的二手烟,像什么话!”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夏语无奈地摇了摇头,用带着点少年老成的口吻,再次说出那句不知说过多少遍的劝告:“我还是那句话,东哥,少抽点烟,对身体真的不好。”
东哥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走到夏语身边坐下,用力拍了拍夏语的肩膀:“哈哈哈!你小子!几天不见,还是这副小老头的调调!一点没变!”
夏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以示抗议。
东哥笑够了,目光落在茶几上的茶具,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正好,你来了。最近你没来,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就在这泡茶功夫上下了点心思。今天让你尝尝哥的手艺,你也给我这个新手指点指点,看有没有进步?”
说着,他就要动手烧水洗杯。
夏语见状,连忙起身想要接手:“东哥,还是让我来吧,你这……”
“别别别!坐下坐下!”东哥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坚决,“今天你就安安生生坐着,让我来伺候你一回!也让你看看,我东哥除了会调音修琴,是不是也能把这茶道玩出点花样来!”
夏语拗不过他,只好无奈地坐回去,捂着额头道:“东哥,你这不是要折煞我吗?我哪敢要您伺候啊?您这……”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正在准备茶叶的东哥动作忽然一顿。
东哥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两下,像是敏锐的猎犬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带着一丝疑惑,缓缓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夏语身上,尤其是他那只一直刻意保持自然垂放的左臂。
他凑近了些,又仔细地闻了闻,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语气变得严肃而肯定:
“你身上……有药味。你弄伤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夏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开一丝无奈的苦笑,像是做错了事被长辈抓个正着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承认道:“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东哥你这鼻子啊。”
东哥立刻停下了所有泡茶的动作,身体坐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夏语身上,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心:“怎么回事?哪里弄伤了?严不严重?什么时候的事?”
他连珠炮似的问题,透露出真切的关怀。
夏语下意识地想轻描淡写地带过,摆了摆右手,依旧下意识地避开了左手:“没事的,东哥,真不要紧。就是……不小心弄到了左手而已,一点小伤。”
“左手?”东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一座隆起的小山丘,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小伤?小伤怎么可能有这么重的药味?这不像是一般药酒的味道,倒像是……敷了那种药膏或者捣碎的草药之后,渗透到衣服纤维里的味道!你小子别想糊弄我!把手给我看看!”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夏语还想坚持,嘴上说着“真的没事,就是软组织挫伤,已经好很多了”,为了增加说服力,他甚至下意识地尝试微微抬起那只受伤的左臂,想要展示一下“灵活性”。
然而,就在手臂抬起不到十公分的瞬间,一股尖锐而熟悉的刺痛感,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伤处窜出,迅速蔓延至整个左半身,甚至让他右侧的太阳穴都跟着突突直跳!他的动作瞬间僵住,额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也在刹那间白了几分。
“别动!”东哥眼疾手快,立刻出声制止,同时伸手虚扶了一下,生怕他再乱来。他看着夏语那强忍疼痛、冷汗涔涔的样子,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声音带着后怕和责备,“你看你!还逞强!我看你这左手的伤势,根本不像你自己说的‘软组织挫伤’那么简单!这程度的反应,绝对不是打篮球或者平常磕磕碰碰能弄出来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夏语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老实交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想着再用那些轻飘飘的理由来忽悠我!”
面对着东哥那洞悉一切、充满关切与不容置疑的目光,夏语知道,再多的隐瞒都是徒劳,也是对这个真心关怀自己的兄长的一种辜负。他靠在沙发背上,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盔甲,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窗外的晚霞似乎也感受到了他情绪的转变,光芒变得更加柔和而深沉。
于是,在这个被乐器环绕、弥漫着淡淡柠檬清香和草药苦涩的静谧空间里,夏语缓缓地、原原本本地,将那个夜晚在小巷子里遭遇袭击,如何护着吴辉强先走,如何挨了那结结实实的一脚,导致左臂重伤的事情,细细地说与了东哥听。他的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那个夜晚的凉意与惊心动魄。
东哥安静地听着,脸色随着夏语的叙述而不断变幻,时而紧张,时而愤怒,最终都化为了深深的心疼。他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摸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习惯性地叼在嘴上,甚至摸出了打火机。
“咔哒”一声,火苗即将触及烟卷的瞬间,夏语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东哥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看了一眼夏语,又看了看指间的香烟,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将烟从嘴上拿下来,重新塞回烟盒,连同打火机一起推得远远的。
“去看医生了吗?医生具体怎么说的?”东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注于解决问题,“是看的西医还是中医?治疗方案是什么?”
夏语看着东哥克制住烟瘾的样子,心中微暖,详细回答道:“出事当晚就去医院了,看的西医,拍了片,说没伤到骨头,但软组织损伤和淤血比较严重,给打了石膏固定。后来我哥回来了,不放心,又带我去找了一位他相熟的、很有经验的老中医,就是那种老派的跌打师傅。”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庆幸:“老师傅手法很好,给我重新处理了,用了特制的药酒和草药外敷。你看,现在肿已经消了很多,手臂也能稍微动一动了,虽然还是疼。要不是恢复得还不错,我也不敢跑来见你,怕你担心。”
他看着东哥依旧紧锁的眉头,故意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试图驱散这沉重的气氛。
东哥看着他脸上那勉强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疲惫和痛楚的笑容,心中一阵酸涩。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夏语完好的右肩,声音低沉而充满理解:
“小子,在我这儿,你用不着把自己伪装得这么坚强。是,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但那说的是面对敌人和困难时的勇气,不是在关心你的人面前死撑!”
他的目光如同温暖的烛火,试图融化夏语伪装的冰层:“难受了,痛了,害怕了,这都是人之常情。有时候,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心里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出来,哭完了,擦干眼泪,再咬着牙站起来!那才是真爷们!硬憋着,只会内伤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