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仿佛也被那惊世骇俗的一球所凝固,在高一篮球场的上空停滞了片刻,才带着些许迟疑,重新开始流动。它轻柔地拂过场边梧桐树梢头最后几片顽强的枯叶,发出“窸窣”的低语,像是在为刚刚落幕的华丽对决献上无声的惊叹。
夏语那记电光火石间的空中换手上篮,如同在所有人视网膜上烙下的残像,久久不散。那不仅仅是技术的展示,更是意志与灵感的极致迸发,是少年人骨子里不屈的骄傲与才华,在阳光下最绚烂的绽放。
季时川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如同被钉住,只有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昭示着方才激战的消耗与此刻内心的波澜。他缓缓地、几乎是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目光穿过短暂的空间,落在那个依旧半跪在滚烫水泥地上的身影。
夏语低着头,汗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连绵不绝地从他湿透的发梢、英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下颌滚落,一滴、两滴……在他身下印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蒸发的水渍。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因竭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背轮廓,那是一种力竭后的虚脱,却更像是一座历经鏖战、亟待重新积蓄力量的年轻火山。
场外,吴辉强、王龙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在季时川身上,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如同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生怕这位刚刚在球场上受挫的校队精英,会因羞恼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紧张,比方才的篮球对决更让人窒息。
季时川动了。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夏语。他的影子,随着步伐的移动,缓缓覆盖上夏语半跪的身影,如同一片突如其来的云,遮住了大片温暖的阳光,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夏语似乎感受到了光影的变化,他慢慢地、有些吃力地抬起头。汗水浸湿了他的睫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如同铁塔般矗立的季时川。逆着光,季时川的脸庞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同雪原上的鹰隼。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交织。
就在吴辉强几乎要忍不住冲入场内的时候——
季时川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夏语在内,都感到意外的动作。
他伸出了右手。那只刚刚还在试图封盖夏语、充满了力量与侵略性的手,此刻却平稳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伸向了夏语。
没有预想中的怒火,没有败者的不甘,那只手,代表的是一种认可,一种属于运动员之间、经过全力搏杀后最直接的尊重。
夏语愣了一下,随即,沾染着汗水和尘土的年轻脸庞上,绽开了一个疲惫却无比干净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坦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没有丝毫犹豫,抬起自己同样布满汗渍的手,稳稳地放在了季时川宽大的掌心里。
季时川的手掌温热而粗糙,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他微微一用力,便将几乎脱力的夏语从地上拉了起来。
两个少年,一站一立,在球场上再次面对面。阳光重新洒在夏语身上,驱散了那片短暂的阴影。
季时川上下打量着夏语,目光复杂,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却不再是之前的轻蔑与挑衅,而是以一种平起平坐的口吻说道:“还不错。确实有两下子。你……有资格做我的对手了。”这对他而言,已是极高的评价。
夏语借着他的力道站直,闻言却苦笑了一下,抬手用胳膊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真诚而带着点无奈:“学长,说实话……我其实并不太想‘做你的对手’。”他刻意强调了“对手”两个字。
季时川握着夏语的手还没有松开,听到这句话,他眉毛一挑,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力道,带着点警告的意味。
“嘶——”夏语立刻配合地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做出吃痛的表情,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学长,不带这样的哈!刚打完球,浑身都散架了,可受不了你再‘加练’了!”说着,他巧妙地、却又不会显得失礼地将自己的手从季时川的掌握中抽了出来,还故意甩了甩,仿佛真的被捏疼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季时川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甚至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他抱着手臂,看着夏语,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执拗,却少了几分火药味:“篮球上,我承认你不错,是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但这个,”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并不能作为让我将我家素溪让给你的理由。一码归一码。”
夏语听到这熟悉的论调,额头上仿佛真的冒出了三条无形的黑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认真而严肃,甚至带着点教诲的意味:“学长,我想我们必须明确一点——素溪学姐,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思想和情感的个体。她不是什么物品,不属于任何人,自然也就不存在‘让’或者‘不让’的说法。尊重,是任何关系的前提。”
季时川显然没料到夏语会突然说出如此掷地有声、且道理分明的话,他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收敛,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仔细咀嚼这番话的分量。
夏语没有停下,他迎着季时川变得探究的目光,继续说道,声音清晰而坚定:“至于我喜欢不喜欢她……这是我的私事,也与今天这场球赛无关。但无论我的想法如何,素溪学姐都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辈。她在广播站的工作,她的为人处世,都教会了我很多,让我受益匪浅。所以,我一直,并且会继续尊重她。这份尊重,不会因为任何外在因素而改变。同时,我也希望,无论是作为同学,还是作为……嗯,关注她的人,学长你,也能给予她最基本的尊重。”
这番话语,不卑不亢,既有原则,又顾全了彼此的情面。季时川沉默地看着夏语,眼前的学弟似乎与他之前认知中那个只是“运气好”、“爱出风头”的形象截然不同。他看到了某种更坚实、更明亮的东西。
半晌,季时川才缓缓开口,语气低沉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他的固执:“行,你的话,我记住了。”他话锋一转,重新回到了篮球上,仿佛那是他更熟悉、也更愿意面对的领域,“不过,今天的较量,顶多算是个热身,一次试探。如果你想凭真本事进校队,而不是靠些旁门左道或者……别人的推荐,”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夏语一眼,“那么,你就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让所有人,包括我,都无话可说!”
夏语眼中刚刚平息的战意,因这句话而重新被点燃。他挺直了依旧有些酸痛的腰背,毫不示弱地回应,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一往无前的锐气:“放心。我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进入’而已。我会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在球场上,打败所有挡在我面前的对手!”
季时川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他熟悉且欣赏的、对胜利和强大的纯粹渴望。他脸上的最后一丝阴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愉悦的挑战神情。他点了点头,第一次对夏语露出了一个算得上友善的笑容:“很好。那我……祝你好运。希望下次在队内训练赛上见到你时,你还能保持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
“谢谢学长。”夏语也笑了,这次是纯粹的笑容,带着对未来的期待。他再次伸出手。
季时川看了看他伸出的手,也伸出自己的大手,两人在空中用力一握。这一次,不再是较劲,而是男人之间某种约定的达成。
随后,季时川不再多言,转身招呼了一声他那两个一直站在场边、表情各异的同伴,三人一起,沉默地离开了篮球场。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之下,带走了球场上一半的压迫感。
直到季时川等人的身影彻底看不见,吴辉强、王龙等人才如同解除了定身咒,呼啦一下全围到了夏语身边。
“老夏!没事吧?那家伙没把你怎么样吧?”吴辉强第一个冲上来,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夏语,仿佛要找出什么暗伤。
“我能有什么事?”夏语咧开嘴,露出一个标志性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尽管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明亮,“开玩笑,我是谁?夏语诶!怎么可能会有事?”
吴辉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用力一拍夏语的后背,发出响亮的声音,激动地嚷嚷:“我就知道!老夏你最稳妥了!最后那一招!我的天!空中拉杆换手!太强了!太帅了!简直跟NbA集锦里一样!你怎么做到的?教教我!教教我!”
夏语被他拍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笑着应承:“想学?行啊,等你先把基础的左右手上篮练到闭着眼睛都能进再说。”
一旁的王龙闻言,立刻毫不留情地拆台,笑道:“就他?还拉杆换手?你让他做个胯下运球不把自己绊倒就算超常发挥了!还指望他玩空中作业?”
“哈哈哈!”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球场上的紧张气氛彻底被这欢快的笑声驱散。
吴辉强被笑得面红耳赤,梗着脖子反驳:“喂!阿龙!不带你这么看不起人的!我……我以后肯定能学会!”
清风再次拂过球场,比刚才更加温柔,它携带着秋日干燥的气息,轻轻抚过少年们汗湿的发梢、通红的脸颊,仿佛慈母的手,试图抚平他们激战后的疲惫,将那肆意挥洒、见证着青春热血的汗水,悄然吹干。
等夏语终于和小伙伴们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解决了午餐,互相调侃着分别后,他独自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深秋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将他拖着沉重步伐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有精神上高度紧张后的松懈。
回到家中,一片静谧。外婆已然午睡,屋子里只剩下时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显得格外安宁。夏语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走进浴室,让温热的水流冲刷掉一身的汗水和尘土,也仿佛洗去了部分疲惫。换上干净舒适的家居服,他几乎是把自己“扔”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身体陷入被褥的包裹,极度的困倦席卷而来,但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闭上眼睛,篮球场上的一幕幕如同电影胶片般在脑海中循环播放——季时川强悍的突破、无情的封盖、势大力沉的扣篮,以及自己最后那灵光一闪的、近乎本能的拉杆换手……
“一个季时川……就已经这么强了?”他在心里无声地自问,一股冰冷的现实感悄然渗透进来,“那校队的其他人呢?那些经验更丰富、技术更成熟的老队员呢?尤其是……那个据说实力还在季时川之上、同样司职得分后卫的校队队长呢?”
想象中,一个更加高大、技术更加全面、气场更加强大的模糊身影出现在脑海,带着无形的威压。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敬畏与自我怀疑的情绪,如同细微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
“我……真的能行吗?真的能在那样一群怪物中间,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猛地摇头,试图将其如同甩掉水滴般彻底甩出脑海。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退缩。
“不,我一定可以的!”他对着空气中虚无的浮尘,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坚定地、几乎是发誓般地说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对内心的怯懦宣战。疲惫终究战胜了思绪,他沉沉睡去,为下午的乐队排练积蓄着每一分能量。
午后两三点的光景,秋日的暖阳褪去了正午的炽烈,变得像一块巨大而温柔的、昏黄色的披风,慵懒地覆盖着整个垂云镇。夏语骑着自行车,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风掠过耳畔,带来丝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重新燃起的斗志。
他将自行车稳稳地停在“垂云乐行”那扇熟悉的、挂着风铃的玻璃门前。推开门,清脆的“叮铃”声响起,如同一个开启另一个世界的咒语。
店内,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各种乐器安静地陈列着,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皮革和弦蜡混合的独特气息,温暖而怀旧。东哥正坐在那张墨绿色的旧沙发上,就着窗外透进的阳光,悠闲地擦拭着一把吉他的琴颈。
“东哥!”夏语换上轻松的笑容,率先打招呼。
东哥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放下手中的工具,朝他招了招手:“每次都是你小子最早到。来,别傻站着,过来坐会儿,喝口茶,喘口气。”
夏语从善如流,走到沙发边,在东哥身旁坐下。沙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在欢迎他的到来。
东哥拿起小巧的紫砂茶壶,娴熟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乐器店氛围相得益彰的沉静气质。他将一盏澄澈透亮、泛着琥珀色光泽的茶汤推到夏语面前,随口问道:“看你这满头汗,刚运动完?最近排练的感觉怎么样?对即将到来的元旦晚会,有信心吗?”他的语气像是闲话家常,目光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