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敏锐地捕捉到她语气里的不同寻常。他微微侧身,正对着她。昏黄的光线下,刘素溪浓密乌黑的发丝柔顺地垂落在肩后,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几乎是下意识的,夏语伸出手,指尖带着少年特有的、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温度,极其轻柔地拂过她肩后一缕被风吹得微乱的发梢,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拂去一片不存在的落叶。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像羽毛拂过心尖:“今晚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指尖的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好吗?不用顾忌什么,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对你有任何不好的情绪。相信我。”
那指尖触碰发梢的瞬间,刘素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广播站里那个冷静自持、被众人仰望的站长形象,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在寂静的雨夜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她微微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夏语的手——那手只是停留在她的发梢,动作克制而温柔,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几秒钟后,那阵僵直感才缓缓退去,她悄然放松了紧绷的肩膀,默许了这份亲昵的触碰,甚至没有试图避开。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再抬眼时,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同情?她顺着夏语的话,声音低沉了几分:“文学社那边,今晚也出了新动作。陈婷临时召集了所有干部开会。”她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目的,就是提前进行新一届干部的选拔。”
夏语没太明白其中的关窍,疑惑地问:“陈婷学姐?她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提前选拔干部?这……跟我有关系吗?”他心里隐约升起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刘素溪看着他茫然的表情,唇角弯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就是为了你。”她看着夏语瞬间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婷在会上宣布提前选拔消息的同时,直接拍板,把你的名字,加进了下一任文学社社长的竞选名单里。”
“什么?!”夏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惊跳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分,“社长?!我没同意啊!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他满脸的不可思议,这简直比团委会的消息更让他措手不及,甚至有点荒谬感。
刘素溪脸上的苦笑更深了,她无奈地摊了摊手:“这就是陈婷的作风,或者说……魄力。她认定的事情,很少会征求当事人意见。她一定有让你必须参加的理由,或者……她认为你无法拒绝的理由。”她看着夏语震惊中带着点茫然的脸,语气变得严肃而认真,“我提前告诉你这些,就是不想让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去面对这些社团的竞选风暴。夏语,我希望你……”她加重了语气,“好好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被推着走,不要……忘了你当初为什么出发。”
陈婷的独断,刘素溪的凝重提醒,还有那突如其来的“社长候选人”头衔,像几块沉甸甸的石头,一股脑地砸进夏语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湖。他有些懵了,一时理不清头绪。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墨色的天幕上,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看不见一颗星子,只有小镇的光在云层底部晕染开一片混沌的暗红。
夜风吹过,带着更浓重的水汽和凉意,拂动两人的衣角和发梢。
“初心……”夏语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从压抑的夜空收回,落在刘素溪写满担忧的脸上。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倾诉欲,想把心底的茫然和盘托出。“素溪,”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说实话,我真的没想过要参加这么多社团。当初刚进学校,我就想着进学生会锻炼锻炼,学点东西。后来被推荐去团委会,我想着平台更大,机会更好,也就去了。再后来……”他想起那个扎着马尾、风风火火跑来找他的儿时玩伴,“遇到了雪茹——就是高二那个陆雪茹,你见过的——她说文学社缺稿子,请我帮忙写几篇。我觉得举手之劳,帮朋友个忙而已,就写了。谁知道……”他摊开手,脸上露出一个既无奈又有点好笑的表情,“写着写着,就写到今天这步田地了?又是团委会副书记候选,又是文学社社长候选?”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一下子砸过来这么多,我真的有点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选,或者说……”他顿了顿,眼神里透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光的天真和信任,“或者说,也许不用现在就想破头?到时候再说呗。如果真要我同时做几个社团的干部……”他看着刘素溪,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带着一种“有你在我就敢闯”的笃定,“我觉得……我应该能应付过来的。毕竟,”他微微扬起嘴角,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暖而明亮,语气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和依赖,“我身边不是还有你在嘛,对不对?”
最后那句“我身边还有你在嘛”,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刘素溪心底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那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碎了她眼中最后残留的那丝凝重和忧虑。冰山般疏离的外壳在这一刻彻底消融,一种近乎滚烫的暖意从心底涌起,直冲上她的眼眶。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眼神却澄澈坚定的少年,看着他脸上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所有的担忧、所有的顾虑,似乎都在他这句简单的话里找到了安放之处。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唇角扬起的笑容不再是之前的勉强和苦涩,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温柔。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雨夜里:“嗯。”她再次肯定地点头,目光毫不闪躲地迎上夏语的视线,“不管将来面对什么,无论你最后做出什么选择,是接受还是拒绝,是去团委会还是文学社,或者……哪里都不去。”她顿了顿,语气郑重如同承诺,“我都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一起面对。”
这承诺像一道暖流,驱散了夏语心头的最后一丝茫然和凉意。他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明朗得如同拨云见日:“嗯!”他用力地点了下头,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语气变得轻松而充满活力,“那就没问题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真到了竞选那天再说呗!”他忽然抬头,使劲嗅了嗅潮湿的空气,又望了望远处翻滚得更加汹涌的墨色云层,眉头一挑,“现在嘛……我们最该操心的是这个!”
他话音未落,几滴冰冷的雨点已经抢先砸落,不偏不倚地落在刘素溪光洁的额头上。
“呀!”刘素溪轻呼一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快跑!又要下大了!”夏语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他的右手已经伸了出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力量,一把抓住了刘素溪微凉的手腕!那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
刘素溪只觉得手腕一紧,一股温热的力道传来,整个人就被带着往前踉跄了一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惊呼,夏语已经拉着她,朝着前方被路灯和雨幕模糊了轮廓的家的方向,迈开大步奔跑起来!
“喂!夏语!你慢点!”刘素溪被他拽得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夜风夹杂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迎面扑来,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散了她最后一丝矜持。手腕上传来的温度滚烫而有力,隔着薄薄的校服衣袖,清晰地传递过来。那瞬间的僵硬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和一种陌生的、微醺般的悸动涌上心头,压过了最初的惊讶。她看着少年在雨幕中奔跑的、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看着他被风吹得鼓起的校服衬衫,看着他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她忽然放弃了挣扎,也放弃了维持广播站站长该有的那份清冷自持。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无奈又仿佛含着笑意的叹息溢出唇边,随即消散在潮湿的风里。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从地加快了脚步,任由那个少年牵着自己的手,奔向那片越来越密集的、哗哗作响的雨幕深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头顶的香樟树叶上,砸在湿透的路面上,也砸在两人奔跑的身影上。
昏黄的路灯光柱穿透雨帘,将两个奔跑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少年紧紧抓着少女的手腕,少女的长发在奔跑中扬起又落下,沾上了晶莹的水珠。脚下的积水被踩踏,溅起细碎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带起一片清脆的、带着水声的脚步声。雨水很快濡湿了额发,顺着脸颊滑落,带来冰凉的触感,但被紧紧握住的手腕处传来的温度,却像一个小小的火种,固执地燃烧着,驱散了雨夜的寒凉。
夏语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那只微凉的手,仿佛抓住了整个湿漉漉的、充满未知却又莫名笃定的世界。而刘素溪,感受着那不容置疑的牵引力,听着耳边少年急促的呼吸和自己同样加快的心跳,看着前方在雨中明明灭灭的灯火,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全然接纳和守护的暖意,悄然盖过了所有的雨声和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