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偏爱私人的、不一定需要浪漫但必须足够放松和亲密的环境,尤其是在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
比如,在本地一家扒房共进晚餐。
这家餐厅的装修风格,仿佛一个被完整封存在琥珀里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俱乐部,墙上挂着褪色的牛仔帽和猎枪。
每一个细节都因时间的凝固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不合时宜的完美。
然而,其菜品的风味,却像是一颗刚刚从恒星核心取出的基本粒子,炽热而原始,带着一种贯穿了人类文明史的、对脂肪和蛋白质最野蛮的渴望。
这里的招牌菜是果木慢烤的安格斯战斧牛排,外壳焦黑酥脆,内里却依旧保持着柔嫩的粉色。
店内有一支现场乐队助阵。
三位上了年纪的乐手,穿着经典的白色礼服衬衫和黑色背带裤,演奏的却是被重新编曲的、融合了布鲁斯与放克元素的爵士乐。
宛如一件被技艺高超的匠人彻底翻新过的古董物件,保留了时间的韵味,却又跳动着属于当代的、强劲的脉搏。
起初,洛克菲勒和伊芙琳只是安静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任由那被改造过的旋律填满彼此间的沉默。
但很快,有人认出了他们。
周围的食客都出于善意没有上前打扰,但两人都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些突然投来的、混杂着讶异与惊喜的目光。
以及在邻桌压低声音的交谈中,隐约浮现出的名字。
有人跃跃欲试。
“你的粉丝?”
伊芙琳的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弧度,她用叉子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盘沿。
发出的清脆声响,如同一次心照不宣的提醒。
“我想是的。”
洛克菲勒平静地回答。
话音刚落,一个外表看起来还在上高中,但嗓音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年轻人,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本伊米塔多公司官方发行的英雄目录,已经翻到了印有“铁拳”洛克菲勒的那一页。
“洛克菲勒先生……我,我能请您签个名吗?”
洛克菲勒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他接过对方递来的马克笔,在那张印刷精美的铜版纸上,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非常感谢!”
年轻人如获至宝,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
他小心翼翼地将图鉴合上,对着两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迅速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餐后,他们在小镇的街道上散步。
夜晚的圣卡塔琳娜行人稀少。
沿街店铺的灯光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将现实的粗糙细节隐去,只留下一种近似于惠斯勒笔下夜景的、朦胧而静谧的美感。
一旦白昼降临,阳光将一切都还原为它本来的样子,这种美便会立刻消失不见。
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呈现出巨大的、沉默的剪影。
而在那片深邃的黑暗之上,斑点状地分布着一片片奇异的、淡粉色的区域,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肉眼可见。
伊芙琳先是聊起了一些关于她家庭近况的琐事,以及一些个人爱好的方面。
洛克菲勒详实而尽责地一一做了回应,他的回答总是精准、周全,且非常体贴。
这让伊芙琳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洛克菲勒似乎天生具备一种奇特的能力。
他能在工作中表现出极致的踏实与可靠,却又从不会因此而过度耗费心神,导致在私人生活中显露出疲态。
当他与自己交谈时,伊芙琳能明确地感觉到,对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注视,不似火焰那般灼热而充满侵略性,而充满了认真,平实,耐心。
以及某种真挚而强烈到近乎固执的情感。
那可以被称为爱意,但并不准确
——她需要一个恰当的比喻去描述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内容。但一时之间,却感到有些词穷。
于是,她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
即使她在整个过程中都未曾表现出任何无理取闹的行为。
那仅仅是一种内心的感觉。
“我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
你明明才刚刚解决了那么困难的一个项目,而我几乎……没能帮上任何忙。”
“完全不。”
洛克菲勒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她,声音温柔而坚定,
“你知道塔菲石吗?”
“不知道。”
“那是一种极其珍稀的石头。
它的价值无法被直接观察到,只有在特定的角度下,才能折射出一种独特淡紫色光晕。
你像它一样。
价值不在于被陈列,而在于被发现和理解。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与犒赏。”
这个比喻非常不错。
即使缺乏一些浪漫主义的创意,却近乎完美地概括了伊芙琳从他眼神中读出的全部内容。
当然,双方理解这个比喻的侧重点可能有些许不一致。
伊芙琳读出的是关于稀缺程度、独特光彩和被理解的欣喜;
而洛克菲勒的思维中,“价值”这个词,则关联着另一个更为具体的概念
——公司为他执行有关伊芙琳的项目,提供了一笔极其可观的长期活动经费。
这笔收入几乎没有占用他多少额外的时间。
“你是怎么完成这个项目的?”
伊芙琳将话题转回工作方面。
她知道,洛克菲勒对讨论工作本身,抱有极大的兴趣。
这也是她内心真正好奇的问题之一。
在首次劝说失败后,她并不知道洛克菲勒在幕后究竟做了些什么。
但在他们第二次进行巡回劝说之时,所有社区几乎都以绝对票数陆续通过了议案。
由公司设计的火灾阻断剂,如同上帝之手,在山火的必经之路上划出了一道道安全的屏障。
那些原本会助长火势的干燥住宅,如今反而成了野火蔓延路径上的巨大障碍。
“因势利导。”
洛克菲勒给出了一个简洁的回答。
“具体些?”
他看着她。
夜风吹动她鸢尾蓝色的裙摆,荡漾起一片属于夜晚的湖泊。
“我们敬爱的国民,”
洛克菲勒的声音平稳而庄重,仿佛在背诵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演讲稿,
“他们自觉地克服了所有眼前的障碍,并重新学会了人类赖以应对一切灾难的最重要的品质——团结。
在共同的危机面前,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说服了所有曾提出反对意见的人。
最终,集体地,为着一个崇高而伟大的目标,为着所有人的共同利益而努力。”
这番话听上去很不错,充满了正能量,只是不太真实。
但正如一个孩子,永远不会去抱怨父母为它编织的、关于圣诞老人的童话;
一个被包裹在善意之下的谎言,也从来不会被追根究底地问责。
更何况,在那份善意之下,还清晰地显露着慷慨的奉献,周全的包容,与不容置疑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