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车辆如同一滴墨水,悄然落入社区访客停车位。
两人并未在车内做过多准备。
洛克菲勒解开安全带的动作干净利落,金属卡扣弹开的“咔哒”声,几乎是这趟静谧旅途中唯一的工业噪音。
伊芙琳则早已整理好手中的文件。
那是一叠用浅灰色文件夹精心装订的材料,纸张的厚度与边缘的锐利,都透出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她推开车门,干燥而滚烫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上来,带着由尘土与桉树气味混合而成的气息。
他们正前方,是一栋米白色的单层建筑,大概是社区的公共活动中心。
门口的草坪被修剪得平整,如同军人的寸头。
自动喷淋系统留下的水渍在正午的阳光下,蒸腾出细微的、扭曲的蜃景。
一位穿着亮蓝色polo衫的男人和一位套着瑜伽裤的女士早已等在门口。
看到他们下车,立刻堆叠起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身材精瘦,手臂的肌肉线条透过紧绷的衣袖清晰可见。
他便是社区业主委员会(hoA)的主席,查德。
然而,他那看似完美的上身,却与略显僵硬的下盘构成了某种奇特的不协调。
步伐迈得很大,却像一个初学探戈的舞者,每一步都踩在令人意外的节拍上。
“洛克菲勒先生!伊芙琳小姐!
欢迎,欢迎!我是查德·米勒,hoA的主席。”
他的声音洪亮,握手时掌心干燥而有力。
旁边的女士则完美符合了伊芙琳对“一位成功的橄榄球教练的妻子”的全部想象。
她叫布兰达,是社区一个民间互助组织的代表。
她的笑容仿佛由恒温系统控制,永远保持在最能体现亲和力的三十二度;
她的热情则像是刚被摇晃过的苏打水,喷薄而出,充满了令人愉悦却不持久的气泡。
“天啊,见到您真人了!”
布兰达的目光几乎完全黏在洛克菲勒身上。
那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崇拜,让伊芙琳心中升起一丝小小的、甜蜜的骄傲。
这理所应当。
在伊米塔多公司最早公布的那批英雄中,洛克菲勒曾是曝光率最高、最受欢迎的一位。
一部分原因在于“曙光信标”战甲那几乎是为友利坚量身定制的红蓝配色,另一部分则源于他教科书英雄式的行事风格。
虽然后来因为恋爱消息,导致一部分狂热粉丝的热度有所下降,但这并未撼动他的地位。
即便此刻,他穿着那件印有抽象海浪图案的真丝衬衫,手腕上是低调的百达翡丽而非发射器,也没有任何人敢怠慢这位先生——更没有任何理由怠慢。
简短的寒暄后,四人进入活动中心。
室内冷气开得很足。
在一张长条会议桌旁落座后,伊芙琳自然地接过了主导权。
“查德先生,布兰达女士,非常感谢你们抽出时间。”
她的声音清脆而自信,同时将手中的文件夹推至桌面中央,
“这是我们伊米塔多公司为贵社区量身定制的一份火灾互助保险方案。”
这番话语立刻在两位社区代表的脸上激起了明显的反应。
洛杉鸭周边的山火,早已不是新闻,而是一种季节性的、如同流感般准时到访的灾难。
生活在这片区域的居民,对此有着切肤之痛。
名义上,他们可以购买商业火灾保险来分摊风险,但现实远比条款复杂。
就像一个挑食的饕客,主流的保险公司普遍对这些高风险区域的社区避之不及。
其拒绝的理由千奇百怪,却又都合法合规。
而那些愿意承保的、专属于山火区的保险类型,其保费则高昂到足以让任何一个中产家庭的财务报表变得极不健康。
伊芙琳很清楚自己手中这份文件的份量。
它就像一位不问出身、不计过往的慷慨赠予者。
伊米塔多提供的这份方案,几乎没有设置任何投保门槛,价格更是低廉到不可思议。
对普通住户而言,这意味着他们的房屋资产将得到前所未有的坚实保障;
而对hoA来说,一个拥有如此优厚保险的社区,无疑会直接体现在房价和他们的佣金上。
这是一个理论上所有人都将受益的、完美的改进。
在翻阅文件时,伊芙琳能清晰地看到查德和布兰达脸上的表情变化——从最初的礼貌性审视,到惊讶,再到肉眼可见的狂喜。
布兰达甚至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查德,眼神里闪烁着“我们中头彩了”的光芒。
伊芙琳的心中涌起一阵温热的感动。
她几乎能透过这冷冰冰的条款,看到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那张温和面孔背后,所怀揣的、对普通民众的巨大善意。
这种纯粹的、不计回报的奉献精神,让她为自己能成为这个伟大公司的一部分而感到由衷的自豪。
当然,这份方案也有它的“代价”,但那与其带来的好处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伊芙琳几乎以为,下一秒,查德就会拍案叫绝,然后他们就可以直接进入商谈合作细节的阶段了。
伊米塔多公司在商业信誉上几乎无懈可击,尤其是在对待它的“客户”时。
至于外界流传的、西拉斯先生会给一部分员工设置合同陷阱的说法……
伊芙琳在入职培训时就了解过,那与公司无关。
那些员工的合同方是“顶峰战略投资咨询公司”,他们的工作性质更接近于劳务派遣,而非伊米塔多的直接雇佣。
这是两个概念。
然而,就在那股喜悦的浪潮抵达顶峰时,它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了。
查德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与布兰达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段摩斯电码,包含了困惑、为难与一丝歉意。
他将文件轻轻合上,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
“很抱歉,洛克菲勒先生,伊芙琳小姐,”
查德清了清嗓子,官僚式的审慎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社区恐怕……没办法接受这份提案。”
“为什么?”
伊芙琳的反问脱口而出,语速快得甚至没来得及经过大脑的修饰。
她立刻意识到这对于一位助理而言,显得有些过于急切和情绪化了。
“是细节上有什么问题吗?”
洛克菲勒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像一截被投入壁炉的干燥橡木,稳定而温暖,瞬间缓和了空气中那丝突然出现的僵硬,
“我们可以进行讨论。”
“不,不,您的提议非常好,非常诱人。”
查德连忙摆手,
“老实说,无论从我个人,还是从业主委员会的立场上,都找不到任何理由放弃这份方案。”
“社区的居民也一样会喜欢的。”
布兰达补充道,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惋惜。
“那么,是有什么难处吗?”
洛克菲勒的目光平静如水,仿佛对此并无意外。
“是的。”
查德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
“您应该知道,hoA只有代为谈判和建议的权力。
我们没有权力直接替所有业主签署这样的集体协议。
尽管我们有时可以以一些灵活的手段进行施压,但那很容易造成贵公司的形象受损,风险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