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的覆灭,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波澜迅速扩散至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越王勾践,这个昔日匍匐在夫差脚下、尝粪问疾的阶下之囚,一跃成为携灭吴之威、雄踞东南的新霸主。然而,极盛的荣光之下,阴影也在悄然蔓延。胜利的盛宴,往往伴随着权力的重新分配与人心的微妙变迁,而那把高悬的“属镂之剑”,似乎并未随着夫差的死去而彻底锈蚀。
姑苏的残垣断壁间,新的宫殿正在拔地而起,规模虽不及昔日姑苏台奢靡,却更为威严、肃杀,象征着越国不可一世的武力。勾践在此大会诸侯,接受来自宋、鲁、卫、郯等中原及东方小国的朝贺。甚至连远在西方的秦国,也派来了使者,送上犀角、白玉,以示交好。
盟会之上,勾践身着玄色冕服,高踞主位,面容依旧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着殿下来自各方的使者。他不再需要舔舐苦胆,但那极致的苦涩仿佛已融入他的骨髓,化作了一种深沉的、不怒自威的气度。
“寡人承天之意,赖将士用命,得雪会稽之耻,平灭强吴。”勾践的声音平稳,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回荡在殿中,“自今日起,东南之地,尽归越有!江淮之间,皆为王土!寡人愿与诸君,共维天下安宁,若有侵凌弱小,背盟弃约者,”他目光陡然一寒,“吴国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殿下诸侯使者无不凛然,纷纷俯首称臣,誓言尊奉越王为东南霸主。贡礼堆积如山,颂扬之词不绝于耳。勾践坦然受之,心中那股压抑了二十年的屈辱与愤懑,在此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宣泄与满足。他仿佛看到了父王允常欣慰的目光,看到了越国先祖筚路蓝缕开拓的疆土在他手中达到了鼎盛。
与姑苏城内的喧嚣与煊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外太湖的烟波浩渺。一艘普通的扁舟,荡开粼粼波光,驶向水天相接之处。范蠡独自立于船头,一身青衫,未着官服,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的箬笠,仿佛一个寄情山水的隐士。
他回首望去,姑苏城郭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那里有他半生心血铸就的霸业,有与他并肩作战的同袍,更有那位他倾力辅佐、如今已君临东南的王者。然而,他的心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种“事了拂衣去”的洒脱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临行前,他再次去见了好友文种。他将自己的一封密信交给文种,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再次恳切劝告:“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若不去,祸必及身!”
文种捧着那封信,手微微颤抖。他看着范蠡,眼中充满了挣扎与不舍:“少伯何至于此?大王待我等恩重如山,如今霸业初成,正是我等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之时,岂可轻言离去?或许……或许大王并非那般之人……”
范蠡看着好友眼中对权势功名的眷恋,知道再劝无益,只能长叹一声:“子珍重!但愿蠡之所虑,皆为虚妄。” 他深深一揖,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此刻,扁舟已至湖心,四望无际。范蠡摘下箬笠,任湖风吹拂他略显花白的鬓发。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支竹箫,凑到唇边,呜咽的箫声响起,如泣如诉,融入了浩渺的烟波之中。这箫声,既是告别过去的峥嵘岁月,也是迎接未知的江湖远途。他范蠡,上能助君灭国,下能全身而退,财富于我如浮云,功名于我若尘土。这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为家?
姑苏新宫内,勾践独坐在书房之中,面前摊开着各地送来的奏报和诸侯的国书。殿外的喧嚣已经散去,巨大的宫殿显得空旷而寂静。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庞。
灭吴的巨大成功,并未带来预期的长久喜悦,反而催生出新的、更为隐秘的焦虑。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靠文种、范蠡才能存国的落魄君王,他现在是威震天下的越王勾践!他需要绝对的权威,需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这越国,是他勾践一人的越国!
范蠡的悄然离去,最初让他感到一阵恼怒,仿佛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轻松。范蠡太聪明了,聪明到能看透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有这样的臣子在侧,让他时常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如今他自行离去,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只是,他带走的,还有越国诸多军政机密和练兵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