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上的夜宴风波,如同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横亘在吴王夫差与相国伍子胥之间。往昔虽有不和,尚存君臣之谊,经此一事,那仅存的信任也已摇摇欲坠。谗言如毒藤,在猜忌的墙壁上疯狂滋长,终将结出恶果。
伍子胥被“送”回府邸后,便称病不朝。他并非真的病倒,而是心死。府中庭院深深,往日门庭若市,如今却门可罗雀,只有几个忠心老仆依旧默默侍奉。他时常独坐庭中,望着院角那棵日渐苍老的古柏,一坐便是半日,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已随先王而去。
然而,吴国即将发生的巨变,让他无法真正置身事外。伯嚭与越国使者曳庸、诸稽郢往来愈发密切,越国进献的巨木已开始分批运抵吴境,征发的民夫怨声载道。更让他心惊的是,夫差似乎已完全被越国的“恭顺”所麻痹,竟有意应越王勾践“亲来吴国谢罪”的请求。
这一日,伍子胥得知夫差已正式允准勾践不日将来吴国朝拜,并下令在姑苏台准备盛大的受降仪式。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知道,这绝非勾践的屈服,而是范蠡、文种的又一毒计!一旦勾践亲至吴国,要么是行刺,要么是进一步麻痹夫差,无论哪种,都将把吴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穿上最庄重的朝服,戴上先王赐予的玉冠,手持象牙笏板,不顾老仆的劝阻,毅然走向王宫。他不再求见,而是直接跪在了宫门之外,烈日炎炎,炙烤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额头。
“大王——!老臣伍子胥,冒死再谏!”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如同洪钟,穿透宫墙,“勾践之行,包藏祸心!其入吴,如猛虎入柙,看似驯服,实则待机噬人!此乃亡国之兆,大王万万不可允准!恳请大王诛伯嚭,斩越使,发兵会稽,永绝后患——!”
他一遍遍地高呼,声泪俱下,字字泣血。汗水浸透了他的朝服,顺着脸颊滑落,与浑浊的老泪混合在一起,滴落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发。宫门守卫面露不忍,却无人敢为他通传。
消息很快传到正在宫内与伯嚭、旋波宴饮的夫差耳中。
“又是他!”夫差将手中的玉杯重重顿在案上,美酒溅出,脸上满是烦躁与厌恶,“这老匹夫,莫非真要逼孤杀他不成?整日危言耸听,搅得孤片刻不得安宁!”
伯嚭心中暗喜,面上却做出忧虑之色:“大王息怒。相国年事已高,性情偏执,亦是念及先王恩情,忧心国事。只是……他如此在宫门外喧哗,若让越国使者看见,岂不笑我吴国朝纲紊乱,君臣失和?且他口口声声说勾践包藏祸心,岂不是暗指大王……识人不明?”
旋波也依偎过来,柔声道:“大王,相国如此诋毁妾身的故国,妾身……心中实在害怕。” 她眼中泪光点点,更添楚楚可怜之态。
夫差看着怀中美人梨花带雨,再想起伍子胥那毫不留情的指责,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怒火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对侍卫厉声道:“取属镂剑来!”
属镂,乃是吴王佩剑,象征着生杀予夺的王权。
伯嚭心中狂跳,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必须再推一把。他跪伏在地,泣声道:“大王!相国虽有罪,然终究是两朝老臣,于国有功啊!还请大王念其旧劳,从轻发落!”
他这看似求情,实为激将的话,如同火上浇油。夫差冷笑道:“有功?他仗着先王宠信,如今便不把孤放在眼里!整日诅咒我国将亡,岂是臣子所为?孤意已决!将此剑赐予伍子胥,让他……自行了断!”
当内侍捧着那柄寒光闪闪的属镂剑,来到宫门外,宣读完大王旨意时,周围一片死寂。烈日依旧,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伍子胥跪在地上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即,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竟没有半分惊恐,反而是一种解脱般的平静,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刻骨的悲凉。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柄象征着最终裁决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