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夜谈(2 / 2)

江云帆闻言,脸上唯有苦笑:“自创武功?谈何容易!古往今来,能开一派之先河者,莫不是天资绝世、历经磨难的宗师巨擘。晚辈何德何能?”

李牧渔眼中精光一闪,也不多言,随手抄起斜倚在船舷边的一柄黑沉沉的铁桨。只见他手腕微抖,铁桨顿时化作一团模糊的黑影,“呼呼”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搅动得船边水流都为之激荡。几个看似简单却蕴含无穷变化的桨影招式一气呵成,刚猛霸道中又带着江河的连绵与灵动。收势之后,李牧渔气息平稳,傲然道:“老夫不才,观大江奔流之势,感波涛汹涌之力,自创下这一百单八路‘疯魔桨法’。不敢说独步天下,却也自信在天下武林功法之中,当有一席之地!”

江云帆更是苦笑连连,道:“前辈神功盖世,开宗立派。小子萤烛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李牧渔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可知,便是你兄弟王小虎,如今年纪轻轻,也已初窥门径,自创了一路‘叠浪刀法’。虽然目前尚是雏形,刀意略显稚嫩,但假以时日,必定会名震江湖!”

王小虎的叠浪刀他自是知道,但想不到其地位李牧渔的心里竟如此之重,江云帆不由得一阵沉思。

李牧渔拍拍他肩膀,打断他的思绪,将他送上了岸,离别之时意味深长地说道:“他日举天子之剑,还请手下留情!”

江云帆一恭,道:“前辈请放心,晚辈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只要不是罪不容恕,绝不会再有言家之事!”

李牧渔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在江云帆年轻却坚毅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再无一言。他猛地一撑船桨,乌篷小船如离弦之箭,破开水面,载着那盏昏黄的渔火,迅速融入茫茫的夜色与江雾之中,只留下船尾一道渐渐消散的水痕。

江云帆久久伫立在冰冷的岸边,目送着那点渔火在浩渺江天之间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带来刺骨的寒意。李牧渔最后那声叹息,如同重锤敲击在他心头。这一夜,注定无眠。

纷乱的念头如同江中暗流,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他想了一夜,越想越是清晰,也越想越是愤懑。自己不过是被朝廷高高抛入这风云诡谲的江湖之中的一枚棋子,一柄借刀杀人的利刃罢了!所谓的“锦衣判官”身份,所谓的权柄,不过是庙堂之上利用他来规避“四宗盟约”、清除异己的工具!一种强烈的被操纵感和屈辱感油然而生。

然而,彻夜的纠结、愤懑之后,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江云帆的心境反而渐渐平复下来,如同被江水冲刷过的卵石。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冷空气,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管他是棋子也好,是利刃也罢!既然身在此位,手握此权,便依本心而行!以手中之权,辨是非曲直;以胸中之尺,量善恶忠奸。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行事不负于本心,这便足够!

渡过烟波浩渺的长江天堑,江云帆折而向东,复又取道北上,经过数日奔波,再次踏入了蜀地的崇山峻岭之中。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此地群山连绵,峰峦叠嶂,地势险峻异常。常言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山高林密,自然也就成了啸聚山林之辈的天然乐土。这些人,打家劫舍,占山为王,被官府斥为“山贼草寇”;而他们自己,则往往美其名曰“绿林好汉”。

眼前这片山中便有那么一伙绿林好汉。

“大人,就是前面那座山,黑风山贼便是盘桓于此。”

说话正是言家一役中侯将军,江云帆渡长江后恰好碰到见,闻听他说准备去剿匪,便好奇跟来凑个热闹。

“不过我似乎听说这伙山贼专干劫富济贫,从不无故伤人性命,当真称得上好汉。”江云帆说道,他这几日常听附近百姓议论起黑风山贼。

“好汉?”侯参将浓眉一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于那些得了他们散财的穷苦百姓而言,或许是‘好汉’;但对那些被劫了货、破了财的商贾行旅来说,他们就是不折不扣、该千刀万剐的强盗!”

江云帆微微一笑,不欲在这立场问题上与这位耿直的军人多做争辩。军中将领,大多秉承着律法至上、除恶务尽的铁血信条,他们习惯于站在国家法度的角度审视一切,而非寻常百姓的立场。不过,于朝廷社稷而言,能有这样一批恪尽职守、令行禁止的将领,确是国家之幸。

黑风山,山前便是贯通荆州、常德的官道,这伙山贼选此作为据点也算是有眼光,但长久未被剿灭却也算是奇迹,其实本地官府也曾数次出兵,皆无功而返,一个是黑风山山高路陡,易守难攻,最主要的是那些官爷过于惜命,出兵围剿不过是做个样子,以便在年终考绩奏报中写上“剿匪有功”几个字罢了。

而此次显然不一样,两地的商贾联名请命,动用多方关系,两地官府迫于压力,两方合计,最后决定甩锅给朝廷驻军,驻军本就有责维一方平安,所以便有了兵围黑风山之事。

“大人,这黑风山进出只有两条道,一条便在官道边上,另一条道在山后,前后道路已被我大军围堵严实,只需一声令下,便可直杀黑风山寨!山寨之中贼人三百余人,我方将士千余人,是贼人数倍之多,拿他一个小小山寨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侯参将语气铿锵,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行军布阵,攻城拔寨,此乃将军所长,在下实是门外汉。”江云帆目光扫过山脚下严阵以待、甲胄鲜明的军士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转而问道,“不过,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大人请讲,末将知无不言。”侯参将拱手道。

“依将军估算,此战若强攻,我军将士……伤亡几何?”江云帆的声音低沉下来。

侯参将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神情凝重:“至少……三成!”

“三成?!”江云帆闻言,饶是已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面露惊骇之色,“三百余条性命?竟会如此之多?”

侯参将却缓缓摇头,目光扫过那陡峭的山壁和狭窄的山道,沉声道:“三成还真不算多,别看我军人数占优,且将士装备优良,但山贼占据地利,你看此处山地陡峭,道路狭隘,山贼随意丢块石头下来就能砸死几人!”

想到不久之后眼前的这些兵士就要死伤大片,江云帆面露惋惜之意。

参将看出了江云帆的不忍,正色道:“大人不必难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身为朝廷将士,自然要以朝廷、以一方百姓的安危着想,再说了,军人至高荣誉乃是战死沙场!”

“在下自然懂得‘将士百战死’的道理。”江云帆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年轻的士兵脸上,声音沉缓,“只是,将军请看,这些兵士,谁人不是父母所生,谁人不是血肉之躯?他们或是家中顶梁柱,或是妻儿的依靠,或是父母的指望。一人战死,便是一家天塌地陷!再者……”他话锋一转,再次望向黑风山,“这伙山贼,据多方查证,并非那等嗜血滥杀、十恶不赦之徒,其行事颇有底线,甚至可说尚有几分侠义之风。面对此等情形,难道除了强攻血战,便别无他法?譬如……招降?”

侯参将闻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脸上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道:“能招降当然是好,但听荆州知府金无常知府听说这伙山贼凶残成性,根本不听劝说,我便绝了这劝降之心。”

江云帆目光沉静,望着那黑沉沉的山峦,沉默数息。忽然,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大人!您这是?”侯参将见状一惊。

江云帆整了整身上的便服,抬头望向通往山寨那条在暮色中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险峻山道,语气平静:“成与不成,总要试他一试!”

侯参将急道:“大人!万万不可!山上贼人凶悍……”

江云帆不理他劝告,一字一句地叮嘱道道:“记住,我未返回,不得进攻!”

话音落,他不再看侯参将那焦急万分的脸色,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条通往黑风山寨的、幽深而险峻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