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手中那惊堂木高高举起,却未立刻落下,只悬在半空,如同悬在众人心头的一块巨石。他目光沉沉,扫过一张张屏息凝神的脸,那沙哑的嗓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上回书说到,那李素夜探破庙,寻僧不遇,反见爪印,心知老僧恐已遭了毒手。归家后,面对阿绣那看似关切、实则诛心的问询,他是肝胆俱裂,魂不附体!诸位,画皮已破,恶鬼露形,这书生,已是那瓮中之鳖,网底之鱼,他……又当如何?”
惊堂木终是落下,一声脆响,打破死寂。
“且听这最后一回——虎穴!”
……
阿绣那句轻柔却致命的问话,如同淬了冰的针,扎进李素的耳膜,直透脑髓。
“譬如,那破庙里的老和尚……他,还好么?”
她知道了!她不仅知道他昨夜去了哪里,更可能……老僧的遭遇,与她,与她背后的“虎”,脱不了干系!
李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他想逃,想喊,想将怀中那滚烫的符纸掏出来砸在她脸上,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阿绣脸上那抹诡异的笑容不断扩大。
那笑容里,再无半分平日的温婉,只剩下赤裸裸的戏谑、怜悯,以及一种捕猎者欣赏垂死猎物挣扎的残忍快意。
“相公平日读书,不是最讲究‘格物致知’么?”阿绣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声音依旧柔媚,却字字如刀,“怎地如今事到临头,反倒畏首畏尾,不敢探寻这‘物’之本源了?”
她伸出手指,那指甲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粉色,轻轻划过李素冰凉的脸颊,带起一阵战栗。
“你不是想知道,妾身深夜去了何处?城中失踪之人,所遇何故?”她的指尖滑到李素剧烈起伏的胸口,在那里停顿,感受着他如擂鼓般的心跳,笑容愈发妖异,“还有……驱使妾身的,‘虎’,在何方?”
李素喉头咯咯作响,冷汗已浸透内衫。
阿绣俯身,红唇几乎贴上他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带着那股熟悉的、令他作呕的腥甜:“今夜子时,城西三十里,黑风岭下,有一山洞。相公若真想知晓答案,便独自前来。”
“记住,是独自前来。”她退开一步,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若敢告知旁人,或心存侥幸,妄图逃脱……”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李素藏在怀中、紧握着符纸的那只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那便休怪妾身,不顾这数月夫妻情分,让你与那老和尚……黄泉作伴!”
说罢,她不再多看面无人色的李素一眼,翩然转身,离开了书房。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李素最后一丝生机。他瘫在椅中,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久久无法动弹。
去,还是不去?
去,是龙潭虎穴,九死一生。
不去?阿绣那最后的眼神,绝非虚言恫吓。她,和她背后的存在,绝不会放过自己。
怀中那张符纸依旧滚烫,提醒着他老僧的警告,也提醒着他,这或许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生与死的抉择,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反复炙烤着他的神经。
天色,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与挣扎中,一点点暗了下来。
……
子时将近,月黑风高。
城西黑风岭,名副其实。山风穿过嶙峋怪石,发出如同万鬼呜咽般的尖啸。林木在黑夜里张牙舞爪,影影绰绰,似藏着无数妖魔鬼怪。
李素一身青衫早已被冷汗和夜露打湿,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山道上,怀中那张符纸灼热得如同烙铁,既是警示,也成了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他最终还是来了。与其在家中坐以待毙,日夜承受那无孔不入的恐惧折磨,不如拼死一搏!老僧赠符,必有深意,或许……这便是那一线生机!
依着阿绣所言,他果然在黑风岭下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洞口藤蔓缠绕,幽深黑暗,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腐臭和某种野兽膻骚的气味,从洞内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呕吐。
洞内深处,隐约可见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火光。
李素咬紧牙关,攥紧符纸,猫着腰,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
洞穴初入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行得十余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极为宽敞的所在。洞壁之上,插着几支燃烧着的松明火把,将洞内情形照得分明。
只看了一眼,李素便觉头皮炸开,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哪里是山洞?分明是一处修罗屠场!
地面之上,散落着森森白骨,有些尚且连着丝丝血肉,看那形状,分明是人的骸骨!破旧的衣物碎片混杂在骨殖之间,其中一角深蓝色的布料,赫然与之前某个失踪者家属张贴的寻人启事上所绘一般无二!洞壁之上,溅满了早已干涸发黑的粘稠血渍,一道道抓痕触目惊心。
而在山洞最中央,一块较为平整的巨石上,阿绣正背对着他,跪伏在地。
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衣,但在火光映照下,那白衣竟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血色光晕。她口中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似吟唱又似呜咽的音节,身体以一种非人的幅度缓缓扭动,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而邪恶的仪式。
随着她的动作,洞内阴风骤起,火把明灭不定。一股庞大、暴虐、充满贪婪食欲的恐怖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从洞穴更深处弥漫开来,压得李素几乎喘不过气。
他顺着那气息来源望去,心脏骤停!
在阿绣前方,那巨石阴影的最深处,匍匐着一团巨大无比的黑影!
那黑影轮廓模糊,仿佛与洞穴本身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眸子,在暗处缓缓亮起,如同两盏幽绿的鬼火,带着冰冷、残忍、俯瞰蝼蚁般的目光,骤然锁定了偷偷潜入的李素!
“吼——!”
一声低沉压抑,却足以撼动心魄的虎啸,如同闷雷在洞穴中炸响!那不是寻常虎吼,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嗜血的渴望!
阿绣的祷告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
火光下,她的脸依旧是那副绝美的容颜,但那双眼睛里,早已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剩下彻底的疯狂与献祭般的虔诚。她的嘴唇,鲜红得如同刚刚饱饮过活人鲜血。
“相公,你来了。”她的声音轻柔依旧,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平静,“快来……拜见山君。”
她侧过身,让开了视线。
李素终于看清了那黑影的全貌——那并非完全意义上的猛虎,而是一头体型硕大得超乎想象的斑斓巨虎的……妖魂!它周身笼罩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气,身形时而凝实如真,利爪獠牙寒光闪烁,时而却又虚幻缥缈,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那幽绿虎目中的凶光与它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却真实不虚!
这,就是那驱使阿绣,害死老僧,制造无数失踪惨案的“虎”!一头已然修成气候,却或因劫数只剩妖魂,需靠血食与伥鬼维系存在的虎妖!
“伥鬼……山君……”李素喃喃自语,老僧的警告,阿绣的异常,城中的命案,一切线索在此刻轰然贯通!
阿绣,就是这虎妖的伥鬼!她引诱自己前来,就是要将自己作为血食,献给这头妖虎!
那虎妖魂死死盯着李素,幽绿的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尤其在他怀中那散发着纯阳破邪气息的符纸位置停留片刻,更是激起了它的凶性。它低吼着,周身黑气翻涌,作势欲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