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那油灯捻得只剩一点将熄未熄的幽蓝火苗,整个人几乎完全隐于黑暗,唯有那嘶哑到极处的声音,如同自九幽之下缠绕而上。诸位,这便到了那鬼轿索命的最终章,且看那书生宁采臣,如何以一腔赤诚,化解这滔天怨念,了结这段阴阳孽债!
书接上回,宁采臣自那鬼轿中侥幸脱身,脖颈上那几点冰冷的触感犹在,心中却已立下重誓。他深知,若不能化解苏婉清的怨气,不仅自身难保,这杨柳镇亦将永无宁日。
次日,宁采臣便开始了他的“昭雪”之路。他并未贸然去敲那早已败落、被视为极凶之地的周家老宅的门,而是先去了镇上学问最渊博、也是当年少数对苏婉清之死心存疑虑的老塾师家中。他以游学书生请教本地风物旧事为名,旁敲侧击,谈及数年前周家那场“暴病而亡”的婚事。
老塾师年事已高,见宁采臣谈吐不俗,目光清澈,沉吟良久,屏退左右,才捻须低声道:“公子所问之事,确是本地一桩悬案。那苏家小姐,温婉贤淑,怎会无端暴毙?当年苏家也曾报官,奈何周家势大,上下打点,又以‘家丑不可外扬’为由,强行压了下去。老朽曾听闻,周家后园那株梨花树下……唉,只是空口无凭,无人敢去查验啊!”
宁采臣心中有了计较。他又设法找到了当年周家一个被遣散的老仆,许以银钱,那老仆酒酣耳热之际,吐露真言:“……那晚,我起夜,亲眼看见少爷和那丫鬟小怜,鬼鬼祟祟在后园挖坑……埋了个长条状的、用锦被裹着的东西……那形状,分明是个人!后来小怜莫名坠井,少爷暴毙,我就知道……是报应!是少奶奶回来索命了!”
人证、线索渐渐清晰,但还缺最关键的物证——苏婉清的遗骸,以及她枉死的铁证。
宁采臣知道,此事必须借助官府之力,但寻常衙役定然不敢触碰周家凶宅。他思索再三,决定兵行险着。他取出仅剩的盘缠,买通了一个胆大的更夫和一些市井闲汉,让他们在镇上散布消息,只说有游方高僧指出,周家怨气凝结,已影响全镇风水,若不化解,灾祸将蔓延全城。同时,他修书一封,连同自己搜集到的旁证和老仆的口供(隐去姓名),以匿名方式递入县衙,陈明利害。
流言与匿名信果然起了作用。新任知县本就对辖区内这桩悬案有所耳闻,又恐怨灵作祟影响政绩民心,几番权衡,终于下定决心。他派出心腹仵作与胆大衙役,由宁采臣暗中引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然潜入早已荒废、阴森恐怖的周家后园。
在那株异常繁茂、花开如雪的梨花树下,众人奋力挖掘。果然,不过数尺之下,便触到硬物!起出一看,竟是一具包裹在早已腐朽猩红嫁衣中的白骨!骸骨额头位置的头骨上,有一处明显的撞击裂痕!正是当年致命伤所在!
铁证如山!
消息无法再封锁。知县当即开堂,重审此案。虽主犯周文斌与小怜已死,但周家欺瞒官府、草菅人命之罪确凿。知县判令周家剩余族人出资厚葬苏婉清,并请僧道做法事,为其超度。同时,将周文斌与小怜迁出祖坟,另择荒地下葬,以示惩戒。
下葬与超度之日,宁采臣亲自到场。他目睹那具饱含冤屈的骸骨被郑重装入棺椁,葬入苏家祖坟,与她那含恨而终的父母相伴。僧侣诵经声、道士铃铛声,在坟前回荡。
是夜,宁采臣独坐客栈房中,心情复杂。他已尽力,不知那鬼轿中的冤魂,是否能够安息。
三更时分,窗外再次传来那熟悉的、幽幽的哭泣声与轿子晃动声。宁采臣心中一紧,推开窗户。
月光如水,那顶猩红轿子果然停在楼下。只是,这一次,轿身周遭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似乎淡去了不少,那四名轿夫的身影也不再那般僵硬可怖。
轿帘无声掀起,苏婉清的鬼魂依旧凤冠霞帔,但这一次,她竟自己缓缓伸出了手,轻轻掀开了那顶血红盖头!
盖头之下,并非青面獠牙,而是一张苍白却依旧能看出生前清丽容颜的脸。只是那双眼中,不再是无尽的怨毒与疯狂,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悲伤,有一丝感激,还有那沉淀了数年、终于得以倾泻的委屈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