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离歌(2 / 2)

崔?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朝命已至,不得不走。”

颜清秋的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容美得惊心,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凄楚:“我知道。我知道留不住你。我只是想亲口告诉你,我舍不得。”

“我知道。”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空灵,却比哭声更令人心碎:“崔皓月,你总是这样,什么都看得透彻,什么都算得精准。可你知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可我从不后悔。”

崔?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仿佛怕碰碎了珍宝一般,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青丝,指尖触及她微凉的肌肤,带来一阵战栗。

“清秋,”他唤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正因知道,所以我不敢留你。你若再留在我身边,只会因为我失去更多,伤得更深。”

颜清秋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关切,有痛楚,有无奈,唯独没有她最想看到的东西。她的笑容越发凄艳,泪水终于控制不住,盈满了眼眶:“讲理,崔皓月,你总是这么跟我讲理。可爱情这东西,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竹叶,也吹动了屋檐下悬挂的一盏小灯笼,灯影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竹墙上,纠缠不定。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崔?,你听着。那都婆婆说,我需要跟她两年,化去心中执念,才能真正活下去。好,我答应她。但两年之后……”她目光灼灼地盯住他,“若我还能活着走出雷火峒,若你还在那汴京城里,我便去找你。天涯海角,我也去找你。”

崔?凝视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作一个极轻、却重若千斤的字:

“好。”

仅仅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颜清秋闭上眼,两行清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晕开两团深色的湿痕。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相送,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回了那间弥漫着药香的竹屋。

崔?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良久,他才缓缓转身,走向院外。在他即将踏出小院的那一刻,他回头,看见颜清秋不知何时已站在竹窗后,手中捧着一盏新点燃的油灯。昏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映出她模糊而宁静的侧影,孤独得如同开在悬崖绝壁上的一株幽兰。

那盏灯,是为他点的。照亮他离去的路,也……或许是在等待他归来的那一天。

州衙后院的廊下,沈文漪已不知等候了多久。她没有哭泣,也没有焦躁,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已抽出新芽的花木,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处理完所有公务,终于得暇走来。看到她在风中略显单薄的身影,他心中一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文漪,等久了吧?可是后悔随我来这南疆了?”

沈文漪闻声转过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婉的、却带着一丝倦意的笑容:“后悔?我若后悔,当初就不会义无反顾地随你南下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熟悉的庭院,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舍,“只是真的要走了,反倒舍不得这里了。舍不得这院子,舍不得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还有这里的人。”

崔?轻轻颔首,目光中也流露出一丝感慨:“我明白。这里有太多忘不掉的记忆。”

沈文漪抬起眼,深深地望着他,眼中波光流转,忽然轻声道:“皓月,你可知道?当年你被贬离京,发配到这瘴疠之地时,那时候我以为,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后怕的哽咽。

崔?微微一怔,那段灰暗的记忆涌上心头,他沉默着,没有接话。

沈文漪低下头,用绢帕轻轻拭了拭眼角,再抬头时,已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疼:“可现在,你又要走了,回那个我曾以为永远失去你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又怕得像当年一样,怕这一别,又是遥遥无期。”

一阵风吹过廊下,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起了她心底深藏的不安。

崔?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软化下来,顺从地靠在他并不算宽阔、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坚实的胸膛上。

“别怕,文漪,”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沉稳而令人安心,“我们是回家。”

院墙的月亮门外,碧荷正低着头,默默地收拾着简单的行囊。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心神不宁。她要跟着小姐回京,这是毋庸置疑的。可她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乱成一团麻。

王子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了很久,却没有出声。直到碧荷无意中抬头,才发现他的存在,吓了一跳。

“王……王大人?”碧荷的脸颊微微泛红。

王子岳走上前几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声音低沉:“你,决定要走了?”

“嗯。”碧荷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回京。”

王子岳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是为了沈姑娘?还是为了他?”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崔?。

碧荷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王大人!碧荷虽是奴婢,也知……也知廉耻!小姐待我如姐妹,崔大人是正人君子,我……我岂敢有非分之想!我随小姐走,只因她是我的小姐!”

王子岳看着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和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盛满了委屈与决绝的眸子,一时语塞。

碧荷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但她却倔强地没有去擦,只是看着王子岳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王大人,碧荷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我碧荷此生,若嫁人,只嫁王子岳!若你不娶,我便终身不嫁,伺候小姐一辈子!”

说完,她不再看王子岳瞬间变得震惊而复杂的脸色,猛地转过身,抱起收拾好的包袱,快步向院内跑去,单薄的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王子岳僵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月亮门后的背影,久久无言。风掠过廊檐,吹动了廊下悬挂的一盏尚未熄灭的灯笼,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充满了萧索与无奈。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邕州城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之中。

崔?、沈文漪、碧荷,以及少数几名随从,已收拾停当,准备启程。马车停在州衙门外。

令人意外的是,衙门外的大街小巷,竟已站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他们手中没有鲜花,没有锣鼓,许多人只是默默地站着,手中提着一盏盏自家糊制的、样式简陋的白色纸灯。灯罩上,有的写着“崔青天”,有的画着简单的平安符。

没有人喧哗,只有一种沉静的、如同大地呼吸般的肃穆。当崔?一行人走出衙门时,百姓们无声地让开一条道路,然后,纷纷将手中的纸灯举起。千百盏白色的纸灯,在熹微的晨光中连成一片,如同一条流动的、沉默的星河,照亮了他们北去的路途。

沈文漪被这景象震撼,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满街的百姓,男女老幼,眼中都含着泪水,却无一人哭出声来。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急忙用袖子掩住口鼻。

崔?没有回头。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目光平静地望向北方那逐渐亮起的天空。雾气弥漫,将远处的山峦勾勒得如同水墨画般朦胧。

在那一瞬间,透过朦胧的晨雾,他仿佛看到了三张女子的面容,交替浮现——

红泠在临江仙灯灭那一刻,强颜欢笑的凄艳;

韦靑蚨在山道转角,决绝转身时眼角那一点晶莹的泪光;

颜清秋在竹窗后,捧着孤灯那宁静而孤独的侧影……

他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息了一句,声音飘散在带着水汽的晨风里:

“这世上有些人,注定只能留在风里。记得,便好。”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声响,车轮辘辘,碾过湿滑的路面。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在晨雾中沉默矗立的邕州城,是那段混杂着血火、温情、绝望与新生的旧梦。前方,是通往帝都开封、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新命。

风,从南方吹来,掠过江面,穿过山林,带着邕州特有的、混合着桂花与草药气息的微香,一路向北。

当邕州城头的晨鼓“咚咚”敲响,划破黎明的寂静时,崔?一行人马,已消失在北方官道的尽头,身影被越来越浓的雾气所吞没。

就在那一刻,马背上的崔?,心中忽然如同被一道光照亮,透彻清明——

原来人生这漫长的旅途,每一次看似无奈的别离,或许都正是在成全另一种形式上的、更深沉的回归。

回归本心,回归使命,或者说回归那早已注定、无法逃避的宿命。

风更急了,吹动他的衣袍,如同展翅的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