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眼底的光芒几不可察地黯了黯,沉默片刻,才缓缓吐出四个字,字字千钧:“命悬一线。”
两人相顾无言。一阵风过,卷起满地落桂,金黄的花瓣在他们之间纷飞盘旋,带着一种凄凉的香。
夜色,再次如墨般浸染下来。
颜清秋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韦靑蚨守在榻前,眉宇紧锁,面前的针盒摊开,银针闪烁着寒光。她的掌心,因长时间聚力行针而沁出细密的汗珠。寨中秘传的针法、珍贵的药材都已用尽,榻上的人却依旧没有转机。那一剑伤得太重,已然触及根本,非药石所能轻易挽回。如今,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崔?坐在榻前的矮凳上,用温热的湿巾,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拭去她额角渗出的虚汗。他这一生,纵横捭阖,面对朝堂诡谲、沙场凶险,都未曾感到如此无力过。他可以运筹帷幄,可以整饬吏治,可以在这南疆之地与各方势力周旋,唯独此刻,面对这奄奄一息的女子,他一身才智、满腹韬略,竟无半点用处。
沈文漪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碗刚煎好的参汤放在一旁,轻声道:“若是她醒了,你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崔?闻言,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里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种深切的悲凉:“我若歇了,只怕她……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你信她。”沈文漪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搔刮在人心上。
“是,”崔?低声道,目光重新落回颜清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的心……比我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跳动的烛光将人影投在墙上,明明灭灭,仿佛随着榻上那人微弱的呼吸,一同摇曳。
第三日的黄昏,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
天边透出一抹淡淡的、像是被水洗过的绯红,说不清是夕阳的余晖,还是血战留下的印记。
颜清秋垂在榻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
一直密切关注着的韦靑蚨浑身一颤,几乎要惊呼出声,连忙压低声音唤道:“崔大人!”
崔?猛地俯身,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她的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
“……还在……下雨么?”
崔?整个人都怔住了,喉结滚动,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强行压下。他稳了稳心神,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贴近她耳边,轻轻回答:“雨停了。下了三日,今日……才放晴。”
颜清秋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很浅,很淡,苍白得几乎没有颜色,却像阴霾尽散后第一缕破云而出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毫无生气的脸,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而极致的美。
“那……真好……”她喃喃着,眼角,悄然滑下一滴泪。不知是身体依旧疼痛,是劫后余生的释然,还是那漫长黑暗梦境中,残留的一丝余温。
沈文漪站在门外,将这一幕静静看在眼里。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她默默地转过身,悄然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夜色渐浓,微风拂面,带着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她抬起头,望见天际最早亮起的那颗星,清冷,孤寂,却坚定。她轻轻舒了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
“或许这世间所有的劫难,所有的纠缠,都只是为了让人明白——真正的爱,或许……并不是占有。”
她的身影,缓缓融入渐深的夜色里,如同一个淡淡的影子,风过无痕。
这一夜,邕州城上空的星子,格外的明亮,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照见断壁残垣,也照见劫后余生。
崔?没有睡。他坐在窗下的矮榻上,手边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清茶。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沉静的侧脸上,也照亮了榻上颜清秋熟睡的面容。她的呼吸依旧微弱,但总算平稳了些许。
窗外,那株老桂还在风中簌簌落下花瓣,香气幽幽。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带着战争留下的焦土气息,也带来一种……万物挣扎求生的、微弱却顽强的气息。
崔?知道,这短暂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途中偶然的间歇。侬智高败退雷火峒,如同受伤的猛虎蛰伏洞穴,舔舐伤口,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朝中的暗箭,夏竦的猜忌,卢彦章的心思,南疆错综复杂的势力……一切远未结束。
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睡梦中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月光在她长睫上投下的细小阴影。
哪怕,只有这一夜。
哪怕,眼前一切,终不过是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