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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未竟长夜(2 / 2)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看不见的、极其锋利的丝线,缠绕在她的心上,慢慢地切割着。不剧烈,却持续不断地带来细密而真切的痛楚。

她是在西夏的权谋与血腥中长大的,野利家族的训练让她见识过死亡,甚至亲手制造过死亡。

但没有哪一夜,像昨夜那样,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痛。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杀人。

而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城中每一个还在呼吸的人,每一个正在哭泣的人,他们之所以还坚守在这片废墟上,忍受着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一个人。

那个此刻正站在残破城头,青衫落拓,却仿佛能撑起这片灰色天空的男人。

崔?。

她停下脚步,在一个拐角处,抬起头,望向城南的方向。

远远地,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挺拔的身影,立在墙头,像一根钉死在那里的、孤独的旗杆。

她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在她沾染了尘灰的脸上绽开,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而眼底,却有点点晶莹的泪光,倔强地没有落下。

临时搭建的救护所,挤在几间还算完好的民房里,此刻更是人满为患。

血腥味、金疮药刺鼻的气味、伤口腐烂的恶臭、以及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和绝望的气息,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浪潮。

碧荷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合眼了。她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每一次眨眼都异常艰难。她蹲在一个断了腿的士兵身边,正试图用清水浸湿的布条,清理他伤口周围凝固的血痂和污泥。

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浸泡在血水和药水里,又反复用力,已经多处破裂,渗着血丝,混着污垢,每动一下都带着刺疼。

一阵熟悉的、带着疲惫的脚步声靠近。

王子岳走了进来。他身上的甲胄只是简单擦拭,依旧残留着大片暗沉的颜色。眼神里布满了血丝,深深的倦意几乎要从眉宇间满溢出来。

“你还没歇?”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碧荷闻声抬起头,看到是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地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声音轻得像蚊蚋:

“还好。”

王子岳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那双伤痕累累、却依旧忙碌不停的手上。他沉默地看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瓷瓶,递了过去。

“金疮药。”他的声音依旧干涩,“抹上。”

碧荷看着那只递到眼前的小瓶,又看了看他沾满尘灰的手,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瓷瓶,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手掌有了一瞬的触碰,冰凉与温热交织。

“谢……谢大人。”

她轻声道,将瓷瓶紧紧攥在手心。

王子岳看着她低垂的头顶,凌乱的发丝间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脖颈,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王大人。”

碧荷忽然唤住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王子岳的脚步顿住了。

“昨夜……”碧荷依旧没有抬头,看着自己破损的指尖,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我看见您站在火光里,指挥若定。”

“嗯?”王子岳微微侧身。

“那一刻,”碧荷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疲惫却依旧坚毅的侧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觉得……如果邕州真的要亡,我宁可和您一起死。”

王子岳彻底怔住了。

他缓缓地,完全转过身来。

救护所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碧荷清秀而憔悴的轮廓。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此刻有些愕然的脸。那光芒很小,很微弱,却异常的真实,异常的坚定。

风从破损的门窗缝隙里钻进来,吹动着残破的布帘,也吹得角落里那盏唯一的残烛火苗剧烈地晃动起来,明灭不定。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终于,他用那沙哑至极的嗓音,低沉地,却异常郑重地说道:

“不会亡。”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磐石:

“因为我还活着。”

碧荷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力量,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仿佛骤然松开。她笑了,唇角弯起一个极其柔和的弧度,眼中那点倔强的泪光,终于化作一抹动人心魄的光彩,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折。

夜,深得像是永远不会再亮起。

崔?的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孤灯。蜡烛已经烧短了大半,跳动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像一头被困住的兽。

他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绘满标记的邕州及周边军图。他的手指握着笔,在一处可能设伏的山谷旁划下一道细线,笔触稳定,不见丝毫颤抖。仿佛他正在谋划的,不是生死一线的战争,而只是一场棋盘上的推演。

沈文漪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她没有敲门,脚步很轻。

崔?抬起头,看到她,眼中那冰封般的锐利稍稍融化,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柔和。

“还在外头忙?”他问,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有些低哑。

“伤员都初步安置完了。”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沙哑,将粥碗轻轻推到他面前,“你呢?”

“我在想明天。”崔?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

沈文漪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窗外呼啸的风声衬得屋内格外的静。她忽然轻声开口,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崔郎,你可曾后悔?”

崔?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后悔什么?”

“来邕州。救人。抗侬。”她的话语很轻,却像石子投入深井。

他沉默了。

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拉长的影子在墙上晃动。

过了很久,久到沈文漪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抬起头,目光极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的大海。

“我不后悔。”

沈文漪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若这世上,还有人该被救,那便是他们。”

沈文漪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因为连日劳累而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道:“可世人并不知道,你是在为谁而战。”

“我知道就够了。”

他的话,说得那么轻,像清晨的露水滑过叶尖。却又那么重,像巍巍山岳,轰然立于她的心间。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他。

看着他被烛光勾勒出的、清瘦却坚毅无比的侧脸轮廓,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承载着太多责任的海洋。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她做过的任何一个关于英雄的梦,都要真实,都要……难以忘怀。

她望着他,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会如何?”

崔?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深深地看向她,那目光里有着她看不懂的深沉与复杂。

“我会让他们知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有一个女子,为了邕州,死在风里。”

沈文漪笑了。

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带着一种凄然的美丽,而眼角,却有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落。

“那你呢?”她含泪带笑,追问,“你又是谁的风里人?”

崔?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着烛光在她带泪的笑靥上跳跃。

外头的风更大了,呼啸着,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屋里最后一点温暖与安宁也彻底撕碎。

烛火被风势带得剧烈摇曳起来,明灭不定。

他们两人的影子,被扭曲、拉长,最终在摇晃的墙壁上,不可避免地重叠在了一起,靠得很近,很近。

仿佛在这无尽的长夜与风暴中,成为了彼此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