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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人心比鬼蜮(1 / 2)

午后阳光透过州衙后院书房的雕花木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与淡淡墨香的气息,静谧得能听见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碧荷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篮,篮中整齐地放着各色丝线、银针、顶针,还有几缕质地极好的金线和一小块用于打补丁的深青色暗纹绸缎。她步履轻盈地走在廊下,心中却不像脚步那般平静。一想到即将要见到那位冷面寡言的通判大人,她的心口便没来由地微微发紧,仿佛有只小鹿在轻轻撞击。自那日雨夜长桥匆匆一别,那个身着青袍、眉目如刻、递过披风的身影,便时常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思绪,扰得她心绪不宁。

行至书房门前,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向守门的衙役出示了知州府的腰牌,轻声说明来意。衙役进去通传,片刻后便引她入内。

书房内陈设简朴,一桌一椅一书架而已。王子岳正伏案批阅着一叠厚厚的账册,眉头微锁,神情专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进来的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面容清秀,眼神灵动,不由得略显讶然。他认得这是崔知州府上的侍女碧荷,却不知她为何而来。

碧荷上前几步,敛衽一礼,声音清脆却不失恭敬:“奴婢碧荷,奉崔大人之命,前来查点库中春料用度。方才在衙中偶见大人官袍袖口似有破损,崔大人听闻后,恐有损大人清廉勤政之清誉,特命奴婢携针线前来,代为缝补一二。”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是崔?的关心,又找了个查点春料的由头,不至于显得过于唐突,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王子岳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自嘲的笑意。他放下手中的笔,看了看自己肘部确实已经磨得发亮、甚至绽开线头的官袍袖子,摇了摇头道:“崔大人真是有心了。只是下官一介粗人,平日不甚讲究,袍服旧损乃是常事,何劳知州府上的人亲自费心相助?实在不敢当。”

碧荷依旧低着头,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持:“大人过谦了。崔大人吩咐,奴婢若办不好这差事,回去怕是不好交代。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让奴婢略尽绵力。”她话语柔顺,姿态放得极低,却将“崔大人吩咐”这块招牌用得恰到好处。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竹叶的摩挲声。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微微晃动。

王子岳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却透着一股执拗劲头的小丫鬟,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叹息一声,不再推辞。他站起身,动手解下身上的青色官袍外褂,动作间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斯文,将其平整地铺在书案一角,缓声道:“既如此……便有劳姑娘费心了。”

“奴婢分内之事,不敢言劳。”碧荷心中微微一喜,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件官袍。触手之处,布料果然已经洗得发白,袖口、肘部等处的磨损尤为明显,边缘甚至有些被汗水浸染的淡黄色痕迹,可见主人平日勤于公务,生活简朴。她将袍子细细摊在案上,从篮中取出针线,选了颜色相近的丝线和那小块绸布,穿针引线,动作熟练而轻柔。

她微微俯身,纤指捏着细小的银针,一针一线,专注地缝补起来。阳光照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那细小的针尖在布料间灵巧地穿梭,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在这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子岳并未回到座位,而是静静地立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碧荷那双飞针走线的巧手上,又移至她专注的侧颜。不知为何,看着这娴静的画面,听着那规律的细微声响,他连日来因公务缠身而紧绷的心弦,竟渐渐松弛下来,心头涌起一种久违的、难以言喻的宁静之感。仿佛岁月就在这针线的起落间,缓缓流淌,洗去了官场的喧嚣与浮躁。

“姑娘……听口音,似是京中人士?”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平时温和了许多。

碧荷手中的针线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轻声答道:“大人好耳力。奴婢确是汴梁人,自幼随侍我家小姐。”她口中的“小姐”,自然是指沈文漪。

“难怪言语举止,与这邕州本地的女子颇有些不同。”王子岳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久在地方为官,见惯了南疆女子的直率泼辣,像碧荷这般带着汴京闺阁教养出来的温婉细致,确实令人感到些许不同。

碧荷闻言,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王子岳一眼,恰巧撞上他投来的目光。四目相对,两人都微微一怔,随即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同时移开了视线。碧荷脸颊微热,连忙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抹极浅的弧度。王子岳也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向窗外摇曳的竹影,心中却泛起一丝微澜。

补好一只袖口的破处,碧荷仔细检查了一下针脚,均匀细密,几乎看不出痕迹。她抬起头,看向王子岳,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关切:“大人,您这件袍子……若是再不换新的,只怕这补丁摞补丁,往后就难再修补了。”她话说出口,才觉有些逾越,连忙补充道,“奴婢多嘴了。”

王子岳却并未介意,反而无奈地笑了笑,坦然道:“无妨。衙门俸禄微薄,各项开支皆需精打细算。本官孑然一身,无家室之累,倒也习惯了清苦,不觉有何不妥。”

听他语气平淡地说起自己的清贫与孤寂,碧荷心中没来由地一软,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声音轻柔地说道:“若是……若是大人不嫌弃奴婢手艺粗陋,这袍子上还有几处细微的磨损,奴婢也可一并缝补了。明日……明日奴婢再给您送回来。”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不妥,这岂不是主动要求再来?顿时脸颊绯红,慌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王子岳。

王子岳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说,神情明显愣了一下,看着碧荷那副又羞又窘的模样,心中竟也泛起一丝异样的波动。他沉默片刻,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垂上停留了一瞬,方才低声道:“姑娘一番好意,王某……心领了。只是怎好一再劳烦?”

“不劳烦的!”碧荷急忙抬头,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声音顿时低了下去,细若蚊蚋,“……真的不劳烦。”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窗外恰好一阵微风拂过,几瓣早开的桂花被吹落,悠悠荡荡地飘进窗内,其中一瓣,不偏不倚,正落在碧荷乌黑浓密的发髻之上。

王子岳的目光被那瓣小小的、鹅黄色的桂花吸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了抬手,想要替她拂去,但手伸到一半,却又猛地顿住,意识到此举过于孟浪,与礼不合。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低声提醒道:“姑娘……发上落了一瓣花。”

碧荷闻言,微微一怔,抬手向发间摸去,果然触到一片柔软的花瓣。她将花瓣取下来,托在掌心,看着那抹娇嫩的黄色,不由莞尔一笑,眼波流转,如同春水微漾:“定是窗外那株桂树淘气,让大人见笑了。”她笑起来的模样,眉眼弯弯,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灵动,与平日那份沉稳细心截然不同。

那一刻,望着她的笑颜,王子岳竟有些失神。他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苦读诗书,一心科考,为官后又辗转地方,性情刚直,不喜交际,何曾与女子有过这般近距离的、带着些许暖昧的接触?眼前这个聪慧灵秀、又带着几分羞怯的小丫鬟,竟让他那颗早已被案牍律法磨得冷硬的心,泛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柔软涟漪。

傍晚时分,碧荷将官袍彻底缝补完毕,折叠整齐,告辞离去。王子岳亲自将她送至院门口。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她回头再次敛衽行礼,然后转身,步履轻盈地消失在巷口的暮色与渐渐响起的暮鼓声中。

王子岳独自站在院门口,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未曾动弹。晚风吹动他略显单薄的衣衫,带来一丝凉意,但他心中却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暖流。他明知今日之事,多半是崔?出于对下属的关照,碧荷也只是奉命行事。可是……那专注的侧脸,那灵巧的双手,那不经意间的嫣然一笑,还有那瓣落在她发间的桂花……这些细微的画面,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缓缓踱回书房,坐在案前,却再也无心批阅公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上那新补的、针脚细密平整的补丁,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那轻微的、规律的针线穿梭之声。他轻叹一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怅惘与……一丝隐秘的欣喜。这种陌生的情感,让他感到困惑,又有些无所适从。

与此同时,邕州城南,临江仙酒楼。

三楼最雅致的“望江阁”内,红泠正独自倚在临河的朱漆栏杆旁。夜幕低垂,江上渔火点点,与天上疏星交相辉映,河水幽暗,波光粼粼,仿佛有无数碎银在暗潮之下流动。她穿着一身绛红色绣金芍药纹的罗裙,外罩一件同色轻纱披帛,云髻高绾,珠翠轻摇,在灯下更显得肌肤胜雪,媚骨天成。然而,她那双惯常含情带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却映着江水的幽深,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与疏离。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楼梯口响起,打破了阁内的宁静。一名心腹侍女快步上楼,低声禀报:“老板娘,二公子到了。”

红泠抚着栏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顿,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但旋即,她唇角已重新勾起了那抹颠倒众生的妩媚笑容,转身迎向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