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的夜晚,寒意已悄然浸透骨髓,虽无北地凛冽朔风,但那湿冷的空气却如同无形的细针,穿透衣衫,直刺肌骨。夜色浓稠如墨,星月无光,唯有城中零星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出些许微弱的光晕。
驻泊禁军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后宅,相较于前衙的肃穆,显得颇为奢靡。雕梁画栋,回廊曲折,虽比不得汴京勋贵府邸,在这南疆边城已算得上首屈一指的豪奢。今夜,宅内更是丝竹隐隐,酒肉香气弥漫,直至深夜方渐渐散去。
都指挥使石保衡,在一众心腹将领的阿谀奉承与歌妓的软语温存中,饮得酩酊大醉。他摇摇晃晃地推开搀扶的亲兵,打着酒嗝,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向自己的卧房。满腹的牢骚与怨气,似乎唯有在酒精的麻痹下,才能暂时忘却那位年轻通判带来的憋屈与威胁。
“嗝……崔皓月……黄口小儿……给老子……等着……”他含糊不清地咒骂着,一脚深一脚浅地摸到房门前,用力推开。
一股不同于房中暖炉熏香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脑袋骤然清醒了半分。
屋内并未点灯,唯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然而,就在他那张铺着昂贵苏绣软垫的紫檀木榻上,赫然端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紧束的纯黑夜行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冷光芒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冰冷地注视着他。
石保衡浑身的醉意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内衫!
“谁?!!”他发出一声惊骇的嘶吼,几乎是本能地踉跄扑向墙壁,那里悬挂着他平日里用以炫耀的一柄装饰华丽的宝剑。他手忙脚乱地抽出宝剑,锋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寒芒,颤巍巍地指向那不速之客,声音因恐惧与愤怒而变调:“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本将军府邸?!来人……”
“石将军,稍安勿躁。”一个生硬、低沉、带着明显异域口音的汉语,冷冷地打断了他。那声音平直无波,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毒蛇吐信,“我不是你的敌人。恰恰相反,我是来帮你解决……麻烦的朋友。”
“朋友?”石保衡紧握剑柄,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对方,试图从黑暗中分辨更多细节,“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算哪门子朋友?替我解决麻烦?老子有什么麻烦需要你来解决?赶紧给老子滚出去!否则……”
黑衣人并未被他的威胁所动,反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仿佛嘲讽般的低笑。他缓缓抬起手,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从容。
只见他的掌心之中,托着一枚鸽卵大小、浑圆无暇的物事。那物事在绝对的黑暗中,竟自行散发出柔和而莹润的乳白色光晕,光线并不强烈,却足以照亮他掌心复杂的纹路,以及周围一小片黑暗,将黑衣人的眼眸映照得愈发幽深难测。
“夜……夜明珠?!”石保衡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他出身将门,见识不凡,一眼便认出这绝非寻常珍宝!如此品相、如此尺寸的夜明珠,便是皇宫大内也未必多见,其价值……简直难以估量!
他眼中的惊恐与戒备,瞬间被一股难以抑制的贪婪与灼热所取代,死死地盯着那颗珠子,仿佛要将它吸进去一般。持剑的手,也不自觉地微微垂下。
黑衣人对他这反应似乎极为满意,那双露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生硬:“一点小小的见面礼,聊表诚意。石将军如今在邕州的处境,似乎……颇为艰难啊。”
石保衡猛地回过神,强压下心中的贪欲,重新握紧剑柄,冷哼一声,语气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强硬:“哼!本将军有何艰难?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是吗?”黑衣人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向石保衡最痛之处,“昔日陈曙都监在时,将军与临江仙合作无间,广源州矾盐私货,利益均沾,何等快意?如今崔通判一来,整军经武,严查走私,抚夷安内,将军财路断绝,权柄日削。更听闻,那位红泠老板娘险些将其与将军过往账目呈于堂上?若非天意,将军如今安能在此饮酒高卧?只怕早已身陷囹圄,等候朝廷发落了吧?”
他顿了顿,看着石保衡骤然变得难看无比的脸色,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如今,那崔?声望日隆,汉僮归心,更得宋廷支持。其麾下邕江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俨然已成嫡系。而将军麾下禁军,空有虚名,却粮饷受限,动辄得咎,长此以往,恐将为鱼肉矣。我大越陛下,素知将军乃将门虎子,雄踞南疆,如今却被一介贬官书生压得抬不起头,实为将军扼腕叹息啊。”
这番话,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钻入石保衡的心底,将他所有的不甘、怨愤、恐惧与嫉妒,彻底引爆!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对方对他处境的了如指掌,更让他感到一种赤裸裸的、无所遁形的恐惧与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