邋遢男子不再多言,还剑入鞘,将长剑随意地插在腰间的草绳束带上。他甚至没有多看阿侬一眼,径直迈步,与她擦肩而过,走出了石屋,融入了门外无边的黑暗之中。
阿侬瘫坐在地上,望着他那决绝而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中五味杂陈,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是救星?是债主?是旧梦?她已分不清。唯一清晰的,是那柄出鞘时冰冷的剑光,以及那双眼中一闪而逝的、足以斩断一切的锋芒。
与此同时,在通往邕州城的蜿蜒山道上,四名邕江军“陷阵营”的锐士,正押解着被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垂头丧气的侬智高,沉默而迅速地前行。
这四人皆是蒙力亲手挑选的精锐,经验丰富,身手矫健。虽刚经历一场恶战,却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两人在前开路,手持强弩,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道路两侧的黑黢黢的山林;一人紧紧跟在侬智高身后,刀半出鞘,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另一人则断后,同样弩箭上弦,耳听八方。
侬智高步履蹒跚,手腕断裂处传来阵阵钻心剧痛,但更痛的是心中的屈辱与绝望。完了,一切都完了。雄心壮志,美人倾慕,尽成泡影。等待他的,将是州衙大牢的酷刑与菜市口的断头台。想到母亲失望愤怒的眼神,他更是万念俱灰。
山路寂静,唯有脚步声与风声。月光被浓云遮蔽,只有他们手中临时点燃的火把,提供着有限的光明,在黑暗中摇曳出一小片晃动的光圈。
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弯道,两侧山势略缓,生长着稀疏的林木。断后的军士忽然停下脚步,低喝一声:“戒备!”
前方三人瞬间停步,弩箭齐刷刷指向黑暗深处,将侬智高护在中间。
只见前方道路中央,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他们,身形高大,穿着一身破旧的深色汉服,头发杂乱,怀抱一柄连鞘长剑,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路心,仿佛亘古以来便已立在那里,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气息。
火把的光晕勉强照亮他的背影,却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
“什么人?!官府押解重犯!速速让开!”为首的小队长厉声喝道,弩箭稳稳对准那背影。
那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火光照亮了他那张饱经风霜、胡茬杂乱、却毫无表情的脸,以及那双深陷的、如同两口深井般毫无波澜的眼睛。
他的目光扫过四名如临大敌的军士,最后落在他们中间、被捆绑着的侬智高身上。
侬智高原本死灰般的眼神,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希望之光!他如同濒死之人回光返照,激动得浑身颤抖,嘶声大喊:“师……师父!!救我!快救我!!”
师父?四名军士心中猛地一沉!此人竟是这叛贼酋首的师父?!
“放箭!”小队长毫不犹豫,立刻下令!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
那邋遢男子动了!
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视觉捕捉能力!仿佛他原本就站在那里,只是一个错觉!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怒吼咆哮,只有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剑刃与剑鞘摩擦的“噌”声!
一道暗青色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剑芒,如同暗夜中乍现的鬼魅,一闪而逝!快得令人窒息!快得超越了思维!
四名久经沙场、反应迅捷的陷阵营锐士,甚至来不及扣动弩机,甚至来不及挥刀格挡!
他们只觉得咽喉处微微一凉,仿佛被冰冷的秋风吹拂了一下,又仿佛被情人冰冷的指尖轻轻触摸了一下。
随即,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麻痒与窒息感,瞬间席卷而来!
他们下意识地想要呼吸,却惊恐地发现,空气再也无法吸入肺中!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
手中的弩箭、钢刀,无力地掉落在地,发出叮当的响声。
火把坠落,火星四溅。
四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缓缓软倒在地。鲜血,直到此时,才如同迟到的溪流,缓缓地从他们指缝间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快得诡异!仿佛死亡本身,以一种最优雅也最残酷的方式,悄然降临。
那邋遢男子依旧站在原地,怀中长剑已然归鞘,仿佛从未拔出过。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四具迅速失去生机的尸体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目瞪口呆、仿佛被石化了的侬智高身上。
他迈步上前,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音。走到侬智高面前,伸出两根手指,随意一划。
嗤啦一声,那足以困住蛮牛的浸油牛筋绳,应声而断,断面光滑如镜。
侬智高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望着眼前这个如同魔神般可怕又带来生机的男人,脸上混杂着狂喜、敬畏与深深的恐惧。
邋遢男子俯视着他,沙哑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能走吗?”
“能……能!”侬智高挣扎着爬起身。
“跟上。”男子吐出两个字,不再多言,转身便向着路旁的密林深处走去。
侬智高踉跄着,忍着剧痛,慌忙跟上,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四名刚刚还生龙活虎、此刻已化为冰冷尸体的宋军精锐。
火光渐渐熄灭,黑暗重新吞噬了道路。只留下四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短暂却绝对致命的遭遇。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甜腥的血腥气。
寒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落在那一滩滩渐渐扩大的暗红之上。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