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峒深处,山色愈发苍郁,晨间已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寒气侵人。那都婆婆的药庐周遭,却因着地气与精心培植的药草,仍保留着一丝顽强的暖意。
颜清秋的伤势,在那都婆婆鬼神莫测的医术与自身坚韧的意志支撑下,已近乎痊愈。断裂的骨茬已然接续,内息运转无碍,虽长途奔袭或激烈搏杀尚力有未逮,但日常行走劳作已与常人无异。她依旧穿着那身靛蓝的僮人衣裙,每日帮着那都婆婆料理药圃、晾晒药材、捣药配方,动作日渐流畅,神情却始终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清冷与疏离。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连绵的秋云,洒下几分稀薄的暖意。颜清秋奉那都婆婆之命,前往峒寨边缘一处向阳的山坡,采集一批即将过季的“金线莲”——此药对愈合内伤、调理气血有奇效。
她提着药篮,步履轻捷地穿行于林间小径。久困于病榻,此刻能自由行走于天地之间,感受山风拂面,聆听鸟鸣虫嘶,胸中郁结之气似也消散少许。然而,那双清冽的眸子深处,警惕与忧思却从未褪去。她时刻留意着四周动静,峒寨中任何不寻常的声响或陌生面孔,都会引起她的注意。
行至山坡之下,临近一处僻静的溪谷,忽闻前方传来压低的、却异常激烈的交谈声,其中夹杂着生硬而古怪的僮语口音。
颜清秋心中一凛,立刻止步,身形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隐入一旁茂密的灌木丛后,屏息凝神。她透过枝叶缝隙,小心向外窥视。
只见溪流旁的一块巨岩之后,站着数人。其中一方,正是侬智高之母阿侬!她今日未着日常劳作服饰,而是换上了一身略显正式的深色僮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她身后跟着两名心腹峒丁,皆是神色警惕。
而与阿侬对面而立的,竟是三名作僮人打扮、却难掩其精悍与外乡气息的男子!为首一人,面色焦黄,目光闪烁,正是前番前来馈赠兵甲金银的那位交趾密使!此刻,他脸上早已没了上次那伪装的恭敬与和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耐烦与隐隐的倨傲。
“……夫人!我家主人已展现了足够的诚意!兵甲、金银,皆是真金白银!如今,该是你们展现价值的时候了!”密使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僮语说得磕磕绊绊,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逼迫,“为何还按兵不动?莫非只想坐享其成,却不愿承担丝毫风险?”
阿侬面沉如水,并未立刻反驳,只是冷冷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一枚沉旧的银镯。
密使见她不语,语气愈发急躁:“我家主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们必须立刻出兵,袭扰宋境村寨!不必攻城略地,但要狠!要制造恐慌,要让那姓崔的宋官焦头烂额,要让邕州边境永无宁日!这是命令!”
阿侬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冰寒地扫过密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冷笑:“尊使好大的口气。命令?我侬氏虽暂居于此,却非你主人臣属,何来命令一说?”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兵甲是给了,却也不过堪堪武装我百余名勇士。金银是送了,却也不过支撑数月用度。欲让我儿率众去搏命,去直面邕江军的强弓硬弩,去承受宋廷的雷霆之怒……就凭这点东西?”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想要我雷火峒的勇士为你家主人火中取栗,可以!拿更多的东西来!我要三百副全新的铁甲!五百张强弩,配足弩箭!我还要粮食,足以支撑我全峒族人度过整个寒冬的粮食!还有,打通通往广源州的秘密通道,送我的人回去联络旧部!这些,缺一不可!”
密使闻言,气得脸色由黄转青,手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按捺不住:“你……阿侬!你这是坐地起价!贪得无厌!”
阿侬毫不动容,反而上前一步,逼视着密使,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寒光:“非是贪得无厌,而是公平交易!我儿麾下勇士的性命,难道就如此轻贱?若无十足把握与厚利,我岂能让他们白白送死?尊使若做不了主,便回去请示你家主人!何时东西备齐,送至峒中,我何时便让宋境烽烟四起!”
密使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却又深知对方掐准了他们的命脉——交趾急需侬氏这把刀在宋境内部制造混乱。他强压怒火,咬牙道:“好!好!我会将夫人的‘条件’,一字不差地回禀主人!但愿夫人到时,莫要再找借口推脱!”说罢,狠狠一跺脚,带着两名随从,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阿侬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脸上的强硬之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其复杂的疲惫与深沉。她静立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对身后峒丁低声道:“回去罢。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少峒主。”
“是,夫人。”
直到阿侬一行人也远去,溪谷重归寂静,颜清秋才缓缓从灌木丛后站起身。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却无半分暖意,唯有冰冷的震惊与后怕。
她虽未能听懂全部僮语,但关键词语——“出兵”、“袭扰宋境”、“兵甲粮食”——以及双方那剑拔弩张、讨价还价的神情姿态,已足够她拼凑出可怕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