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一家的棺椁,最终安葬在了城北一处可遥望郁江的山坡上。葬礼简单却肃穆。崔?亲自主持,邕江军全体将士缟素送行。没有过多的哀乐,只有秋风卷起纸钱,纷纷扬扬,如同破碎的蝶翼,无声地落入江水,飘向未知的远方。崔?立于坟前,一身素服,身形挺拔如松,面色却苍白得吓人。他看着那三座新垒的坟茔,尤其是那座小小的、属于张诚稚子的衣冠冢,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巨石死死压住,窒息般的痛楚与滔天的恨意交织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
他强撑着,直至葬礼结束,直至众人散去。回到州衙后宅,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松弛,连日来的悲愤、劳累、酷暑侵袭、瘴气缠身,以及心底那无法言说的巨大压力,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当夜,崔?便病倒了。
起先只是剧烈的头痛,仿佛有钢针在颅内搅动,继而转为高热,浑身滚烫,却偏偏觉得寒意刺骨,冷得牙关都在打颤。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尽是光怪陆离的幻影——张诚温厚而带着忧虑的面容、其妻温婉的笑容、稚子咿呀学语的模样……最终都化为那具冰冷的尸体、陈曙狰狞的狂笑、以及石保衡倨傲的威胁……
“水……冷……”他于榻上辗转反侧,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呓语。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却又觉得浑身如同被投入熔炉,灼热难当。
老仆周安急得团团转,延医用药,悉心照料,然而郎中所开的清热祛瘴之药,似乎效果甚微。病势竟愈发沉重起来。
消息不知如何传了出去。翌日黄昏,一辆并无徽记的青帷小车悄然停在了州衙后门。车帘掀开,一身靛蓝僮装、未戴繁复银饰的韦青蚨快步下车,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色。她手中提着一只小巧的藤编药篓,里面是她亲自深入山林采来的几味清热退瘴、安神定惊的稀有草药。
她不顾周安的阻拦,径直来到崔?的病榻前。当她看到那个平日里清峻挺拔、智珠在握的男子,此刻竟如此脆弱地蜷缩在衾被之中,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唇瓣干裂失血时,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没有多言,只对周安用生硬的汉话简单交代了几句草药的用法,便默默地坐在了床榻边的矮凳上,接过侍女手中的湿帕子,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开始为崔?擦拭额际和脖颈的汗水。
夜色渐深,室内只余一盏孤灯,灯花偶尔噼啪一声,爆开一点细微的光晕,旋即又黯淡下去。窗外,夏虫唧唧,更衬得屋内寂静得可怕。
崔?沉沦在光怪陆离的梦境深处。时而仿佛又回到了汴京翰林院,与欧阳公品茗论史,清风拂面;时而又置身于江宁喧闹的码头,没藏呼月的冷箭破空而来;时而又见张诚满身血污,向他泣诉冤屈……忽冷忽热,挣扎不得解脱。
就在这无尽的混沌与煎熬之中,他忽然感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般的迟疑,覆上了他滚烫的额头。
那触感,细腻如玉,冰凉似雪。
在这灼热的地狱中,这一点凉意,宛如沙漠甘泉,枯木逢春,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缓与慰藉。他无意识地向着那清凉的源头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幼兽般的喟叹。那只手似乎微微一顿,却没有离开,反而更加轻柔地停留着,指尖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极轻地拂过他紧蹙的眉心和因高热而不住颤动的眼睫。
是谁……?
是母亲吗?童年病中,母亲也曾用她温柔而微凉的手,这般抚慰过他。
是……文漪吗?那个远在汴梁,如水般温柔、如月般皎洁的未婚妻子,她那双抚琴作画的手,是否也这般清凉细腻?
还是……那只曾在江宁危急关头,将他从水中拉起的手?那个名叫颜清秋,曾伤害他又数次救他于水火,眼神清冷如秋水的女子……
纷乱的思绪在高热中纠缠,终究抵不过那排山倒海的疲惫。在那一点冰凉的抚慰下,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呼吸稍稍平缓,终于沉沉睡去,不再被噩梦侵扰。
翌日清晨。
天光微熹,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影。
崔?悠悠转醒。头痛虽未全消,但那股灼人的高热已然退去,身体虽然依旧虚弱,神志却清明了许多。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室内的光线,下意识地转动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