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龙坊小院,花木依旧,却已物是人非。那道贬谪邕州的圣旨,如同凛冬的寒霜,彻底冻结了小院最后一丝暖意。崔?一身青衫,独立院中,身影在斜阳下拉得孤寂而悠长。他面色平静,眼神深邃如古井,无悲无喜,唯有那紧抿的唇角,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毅与决绝。汴京……这座承载了他功名梦想、也见证了他情仇爱恨的煌煌帝都,已无他立锥之地。半月之期,转瞬即逝。他要在离开前,为这汴京岁月,画上一个……虽不圆满,却无愧于心的句号。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樊楼,依旧灯火辉煌,笙歌鼎沸。三楼“醉仙阁”雅间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崔?做东,宴请王仲玉、陶承良等几位在京挚友。案上珍馐罗列,美酒飘香。然而,觥筹交错间,气氛却难掩沉重。
“皓月兄!来!小弟敬你一杯!”陶承良端起满满一杯“玉壶春”,眼圈微红,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高亢,“此去邕州……山高水远!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小弟……等你回来!等你……再回汴京!咱们……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崔?举杯,微微一笑,笑容温润依旧,却带着一丝离别的苍凉:“子安兄有心了。崔某……先干为敬!”说罢,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一丝灼热,却驱不散胸中那沉甸甸的离愁。
“皓月兄……”王仲玉也端起酒杯,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不舍与惋惜,“你……此去……多加珍重!邕州……虽远,却也是……一方水土!凭兄之才学,定能……造福一方!他日……必有……重归汴京之时!”他话虽如此,眼中却难掩忧色。永世不得入京……这几乎……是断绝了所有回朝的可能!
“介之兄宽心。”崔?颔首,目光沉静,“崔某……此去,非为避祸,亦非消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乃本分。至于……归期……”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随缘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陶承良酒意上涌,平日里插科打诨的嬉笑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抑制的悲愤与不舍!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
“他娘的!这……这什么世道!”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皓月兄!你……你才高八斗!心怀社稷!忧国忧民!写几句真话怎么了?!怎么就……就成了‘诽谤朝政’?!怎么就……要被贬到那鸟不拉屎的邕州?!永世不得入京?!凭什么?!凭什么啊?!”他越说越激动,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夏竦老贼!王拱辰那帮狗东西!他们……他们才是祸国殃民的蠹虫!他们……他们才该被千刀万剐!丢到邕州喂鳄鱼!”
“子安!慎言!”王仲玉连忙拉住他,低声喝止。
崔?看着陶承良涕泪横流、真情流露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也带着深深的酸楚。他起身,走到陶承良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子安兄……莫要如此。世事……难料。然……崔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今日……能与诸位知己,在此把酒言欢,已是……幸事!莫要……再提那些不快之事!来!喝酒!”
他再次举杯,目光扫过在座几位好友或悲愤、或惋惜、或无奈的脸庞,朗声道:“诸位!今日一别,山高水长!然……情谊在心,天涯咫尺!他日……若有缘再聚,崔某……定当再备薄酒,与诸君……共醉一场!”
“好!共醉一场!”
“皓月兄保重!”
“珍重!”
众人纷纷举杯,声音哽咽。酒入愁肠,化作离人泪。这一夜,醉仙阁内,笑声与哭声交织,豪情与悲情碰撞。直至夜深人静,众人皆醉倒案前。崔?看着东倒西歪的好友,眼中闪过一丝不舍,随即化为一片沉静的决然。他唤来伙计,妥善安置好众人,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踉跄着走回护龙坊小院。夜风吹拂着他微醺的脸庞,也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汴京繁华的眷恋。
翌日清晨,崔?早早起身,洗漱更衣,换上一身干净的靛蓝直裰。宿醉的疲惫被冷水驱散,眼神恢复清明。他带着砚童,前往兵部侍郎李佑甫府邸。
李府门庭依旧,却少了往日的几分生气。王慧仪听闻崔?来访,亲自迎至花厅。她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褙子,发髻轻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愁绪与憔悴。李佑甫外放江宁,府中只剩她孤儿寡母,本就处境艰难。如今……连崔?这位让她敬重、也让儿子李松敬仰的先生,也要远行了。
“崔先生……”王慧仪声音微颤,眼中已泛起水光,“您……您真的要走了吗?”
崔?拱手一礼,声音平静:“夫人,崔某……特来辞行。承蒙夫人与李侍郎厚爱,让崔某教导松儿。然……崔某如今……已无官身,且即将远行,恐……难再为松儿师。今日……特来请辞。”
“先生……”王慧仪泪水瞬间滑落,“松儿他……最是敬重先生!听闻先生要走……他……他躲在房里哭了一夜……”她强忍着悲痛,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先生此去……路途遥远,邕州……又是烟瘴之地……这点心意……权作盘缠……万望先生……莫要推辞!”
崔?看着那锦囊,心中微暖,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夫人心意,崔某心领。然……盘缠已足,不敢再受。松儿……聪慧懂事,夫人多加教导,定能成才。夫人……也请善自珍重。”他深深一揖,“崔某……告辞。”
他转身,步履沉稳,向府外走去。背影挺拔,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皓月!”王慧仪的声音带着哭腔,突然在身后响起!
崔?脚步一顿。
王慧仪泪眼婆娑,望着他清瘦的背影,声音哽咽:“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松儿……和我……都等着你!”
崔?没有回头。他沉默片刻,缓缓转身,对着王慧仪,深深一揖。这一揖,带着感激,带着告别,也带着……无声的承诺。随即,他不再停留,大步走出李府。身后,只余下王慧仪倚门而立,泪水无声滑落,打湿了衣襟。
离开李府,崔?并未回小院,而是径直走向州桥畔那间熟悉的“清风茶肆”。他选了一处临窗的雅座,点了一壶“雨前龙井”。茶香袅袅,窗外汴河波光粼粼,画舫游船穿梭如织。一切……恍如昨日。只是……物是人非。
不多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蝴蝶,匆匆闯入茶肆。沈文漪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薄薄的淡青色披风,发髻微乱,脸颊因急行而泛着红晕,一双清澈的眼眸中,盛满了惊惶、担忧与……无法言喻的心疼!她听闻崔?被贬邕州、永世不得入京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她不顾一切,冲出府门,只想……立刻见到他!
“皓月!”她一眼便看到了窗边那抹清俊孤寂的身影,声音带着哭腔,疾步上前!
崔?起身,还未开口,沈文漪已不顾一切地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皓月……皓月……”她泣不成声,声音破碎而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邕州……那么远……那么苦……你……你让我怎么办啊……”
崔?浑身剧震!感受着怀中温软身躯的颤抖与滚烫的泪水,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痛!他缓缓抬手,轻轻环住她单薄的肩膀,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歉意与痛楚:“文漪……对不起……我……恐怕……不能……娶你了……”
“不!”沈文漪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眼中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她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捂住崔?的唇,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许说!不许说这样的话!皓月!你听着!”
她直视着崔?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誓言:
“我沈文漪!此生此世!非君不嫁!
汴京也好!邕州也罢!天涯海角!刀山火海!
我等你!
一年!十年!一辈子!
我都等你!
直到……你回来!
直到……我们……白头偕老!”
字字铿锵!句句泣血!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崔?冰冷的心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却写满坚贞与深情的绝美容颜!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猛地收紧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
“文漪……”他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感动与……一丝绝望的幸福,“你……何苦如此……”
“我愿意!”沈文漪紧紧回抱着他,泪水肆意流淌,“皓月……我爱你!这辈子……我只嫁你一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你若……永不归来……我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崔?心中剧痛!他何德何能!得此佳人,情深至此!他松开怀抱,拉着沈文漪坐下。他提起桌上早已备好的紫毫笔,铺开一方素白的薛涛笺。笔尖饱蘸浓墨,凝神静气,笔走龙蛇:
《赠吾爱沈氏清和》
“汴水烟波映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