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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听雪初逢(2 / 2)

“我……”沈文漪略一迟疑,终究没有报出真名,“……唤我‘观画人’即可。”她不想让身份成为此刻的隔阂。

崔?了然,不再追问。他目光落在矮几上的茶具上,试图寻找话题:“姑娘好雅兴,选了这‘听雪茶庐’。”

沈文漪微微放松了些,轻声道:“此地清静,雪落无声,正宜品茶论画。相公觉得呢?”她一边说,一边伸出纤纤玉指,提起炉上银壶,开始温盏烫杯。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世家熏陶出的优雅韵律。

“确是好地方。”崔?点头,目光被她的动作吸引。那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她取过一只白瓷茶盏,用竹夹夹起一小撮碧绿的茶末投入盏中,随即提起银壶,一道滚烫的水线精准注入茶盏。手腕轻旋,动作舒缓而富有节奏,茶筅在盏中快速击拂,茶汤表面渐渐泛起细腻如雪的白色沫饽(茶沫)。

“此乃建安北苑上品‘龙团胜雪’,”沈文漪将一盏点好的、汤色青碧、沫饽如雪的茶汤轻轻推至崔?面前,“相公请品。”

崔?端起茶盏,轻嗅茶香,清雅高远,沁人心脾。浅啜一口,滋味醇厚回甘,唇齿留香。“好茶。”他由衷赞道,“姑娘点茶手法精妙,沫饽绵密如雪,不负‘胜雪’之名。”

沈文漪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相公过奖。茶道亦是画道,讲究心手相应,浓淡相宜。”她为自己也点了一盏,动作愈发从容。

茶香氤氲,暖意融融。最初的尴尬在茶汤的浸润中渐渐消散。

“姑娘信中言‘偶得惊鸿一瞥,神魂俱夺’,”崔?放下茶盏,目光坦诚地看向沈文漪,“不知是哪一幅拙作,竟能入姑娘法眼?”

沈文漪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直视崔?:“是相公为州桥一位素琴姑娘所绘的小像。”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惊叹,“妾身……我从未见过如此传神的人物肖像!寥寥数笔,形神兼备!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倔强,仿佛能穿透纸背,直抵人心!相公捕捉神韵之能,堪称鬼斧神工!”

她言辞恳切,目光灼灼,那份对画技纯粹的推崇与热爱,毫无作伪。崔?心中微动,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被同道知己理解的愉悦。他谦逊道:“姑娘谬赞。不过是机缘巧合,捕捉到素琴姑娘那一刻的心境罢了。画之道,贵在传神,形似次之。”

“正是此理!”沈文漪眼中光彩更盛,“相公所言深得我心!譬如王摩诘(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皆重神韵意境!相公那幅《寒江独钓》,虽只水墨数点,却意境苍茫,孤寂清寒之气扑面而来,令人身临其境!此等境界,绝非寻常画匠可及!”

她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对画理的见解精辟独到,显然浸淫此道多年。崔?眼中也泛起欣赏之色。这位“观画人”,不仅眼光独到,更胸有丘壑!两人从王维的山水意境,谈到李成的寒林气象,从顾恺之的“传神写照”,论及吴道子的“吴带当风”……话题一旦打开,便如江河奔涌,一发不可收。

茶汤续了又续,炉火添了又添。隔间内,茶香、墨香(崔?随身携带的墨锭气息)与沈文漪身上淡淡的寒梅幽香交织萦绕。窗外,天色在不知不觉中由明转暗,暮色四合,小院中的梅枝在暮霭中化作朦胧的剪影。

崔?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与这位初次见面的神秘女子相谈甚欢!她言辞清雅,见解不凡,对书画的痴迷与理解,远超他见过的许多所谓名士。那份清冷外表下,藏着一颗对艺术纯粹而炽热的心。而沈文漪更是沉醉其中。崔?话语不多,却字字珠玑,见解深刻,每每能点中画理精髓,更兼其沉稳冷静的气质,渊博深厚的学识,让她如沐春风,心头的悸动与倾慕如春草般悄然滋长。

时间在思想的碰撞与心灵的共鸣中飞速流逝。

“小姐……”一声极轻的呼唤自竹帘外传来,是碧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沈文漪恍然惊觉!抬眸望向窗外,暮色已深!她竟与崔?畅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心头涌起强烈的不舍,如同最珍爱的画卷即将被合拢。

崔?也意识到时辰已晚,起身道:“天色已晚,姑娘……”

沈文漪连忙也站起身,心中千般不舍,万般话语堵在喉间,却不知如何开口。她看着崔?清俊沉静的面容在暮色中更显轮廓分明,那双深邃的眼眸正温和地望着自己,心头一阵慌乱。

“崔相公……”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文漪……我受益匪浅。”她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文漪姑娘客气了。”崔?拱手,“能与姑娘论道丹青,亦是崔?之幸。”

沈文漪咬了咬下唇,似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丝帕。帕子质地极好,柔滑如缎,一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枝清雅孤傲的墨竹,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她将丝帕递向崔?,脸颊绯红如霞,声音细若蚊呐:“今日仓促……此物……权当谢礼。望……望相公莫要嫌弃。”她不敢看崔?的眼睛,只觉心跳得快要窒息。

崔?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方明显是闺阁女子贴身之物的丝帕,以及沈文漪那羞赧慌乱的模样,心中瞬间明了。这绝非寻常谢礼!他犹豫片刻,看着对方眼中那份纯粹的、不掺杂质的期待与紧张,终究还是伸出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方还带着女子体温与幽香的丝帕。

入手温软丝滑,墨竹清雅。他低声道:“多谢姑娘厚赠。”

沈文漪见他收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涌起难以言喻的甜蜜与羞涩。她匆匆福了一礼:“相公……珍重。文漪……告辞了。”说罢,不敢再看崔?,转身快步走向竹帘。

掀帘而出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暮色昏黄的隔间内,崔?长身玉立,手中握着那方素帕,正静静地望着她。那沉静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暮色,直直烙印在她心底。

沈文漪心头一颤,慌忙转身,在碧荷的搀扶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茶庐。一步三回头,直到那清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竹篱小径的尽头。

崔?独自留在隔间内。炉火已微,茶汤已凉。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方绣着墨竹的素白丝帕,指尖传来细腻温润的触感,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属于那位“文漪姑娘”的寒梅冷香。

暮色沉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窗外,汴河冰面反射着最后一抹天光,冷冽而寂静。心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方丝帕的落下,悄然漾开了一圈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