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宫城深处,一间石室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秋日的微光。空气凝滞,弥漫着陈年竹简的霉味、新削木屑的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金属气息。这里是宋公特批的、用于起草“弭兵之盟”核心密约的所在,厚重的石门落下,只余壁上几盏青铜雁鱼灯跳跃着昏黄的光焰,将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动,如同潜行的鬼魅。
晋国正使赵武、楚国正使屈建(此时已亲自抵达)、宋国右师华元,以及作为核心智囊的周鸣,围坐在一张巨大的青石案几旁。案上,堆放着用于起草盟约的空白竹简、墨砚、刻刀。气氛比昨日的“算幡”之会更加沉凝,空气中充斥着无声的角力与猜忌。华元眼中血丝未退,疲惫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焦灼;赵武神色沉稳,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玉韘(扳指),显露出内心的权衡;屈建则面沉如水,楚国令尹的威仪让他显得更加深不可测,鹰隼般的目光不时扫过周鸣,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忌惮。
“二位大夫,”华元的声音嘶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弭兵之愿,天地可鉴。然空言盟誓,难抵岁月消磨,人心易变。昔日城濮、践土之盟,字字珠玑,终不免刀兵再起。此番弭兵,若欲长久,非有坚不可摧之信约不可!敢问二位,有何良策,能缚虎狼之心,守此太平之约?”他的目光在赵武和屈建脸上逡巡,充满了不信任和深切的忧虑。
赵武沉吟片刻,缓缓道:“盟约之固,首在信义,次在利害。晋楚互为掣肘,更有吴国虎视于东南,此即最大之利害。然……”他顿了顿,看向屈建,“信义需有制衡,方能持久。”
屈建冷哼一声,声如金铁交鸣:“信义?赵大夫此言,莫非暗指我大楚无信?制衡?无非质子、割地、赔款之属,此等旧物,徒增怨怼,焉能持久?若晋国真有诚意,当先约束卿族,勿再侵扰我附庸!”他直接将矛头指向晋国内部痼疾——卿族擅权、蚕食小国。
眼见双方又要陷入无休止的指责与讨价还价,周鸣的声音平静地插了进来,如同冰水滴入滚油:“信义在心,利刃在颈。欲锁人心之变,需以数铸刑,以刑固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周鸣没有看任何人,他的视线落在案几中央一堆看似寻常、却散发着特殊冷冽光泽的竹简上。这些竹简选材极其苛刻,取自百年以上、生长于背阴寒潭边的箭竹,竹质致密如玉,纹理坚韧异常。他拿起一片,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
“盟约之文,刻于此简。”周鸣说着,拿起一柄特制的刻刀。这刀非金非铁,刃口闪烁着幽蓝的寒光,似是以某种陨铁混合秘法淬炼而成,锋利无匹。他运刀如飞,动作精准得令人心悸,并非刻字,而是沿着竹简的纹理,在简片内侧(书写面的背面)开凿!刀锋过处,竹屑纷飞,留下一条条深而窄、蜿蜒如蛇的凹槽。这些凹槽并非随意刻画,其深度、宽度、走向,乃至转折的角度,都经过极其精密的计算,确保能容纳特定的液体并控制其流动速度。更令人惊异的是,在每条凹槽的起始、关键节点和末端,都刻有极其细微、如同星辰刻度般的标记。
“此槽,名曰信渠。”周鸣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盟书条款,按其约束之轻重、违约之危害、执行之难易,经算筹赋权(多因素加权评估模型),赋予不同信值。信值越高,其在信渠中所占槽段便越长、越关键。”
他放下刻刀,拿起旁边一个密封的陶罐。罐口以蜡封泥,揭开时,一股浓烈刺鼻、却又带着奇异甜腥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让人头晕目眩。罐内盛着的,是流动的、沉重如液态白银的物质——水银(时人称之为“姹女”或“玄水”)!这提炼自丹砂的奇物,价值连城,剧毒无比,其性至阴至寒,遇热则膨胀升腾,遇冷则凝滞沉降。
周鸣用特制的玉勺,小心翼翼地将那流动的“银蛇”舀出,注入竹简背面的凹槽“信渠”之中!冰冷的银液沿着预先开凿的路径缓缓流淌,精准地填满每一条刻痕,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诡异而致命的金属光泽。随着水银的注入,那些刻在凹槽旁的星辰刻度,仿佛被点亮,清晰地标示出水银占据的“长度”——这长度,直观地对应着该条款的“信值权重”!
“盟约核心条款,皆刻于简之正面。”周鸣将注满水银的竹简翻转,露出光滑的书写面。“然其约束之力,不在字面,而在其背!”
他指向竹简背面那流淌着水银的“信渠”:“此信渠与正面文字,阴阳相合,共为一体。盟约既成,此简需以特制秘匣封存,置于缔约方共知之绝密地。然其生效之关键,在于此姹女玄水之态!”
周鸣的目光扫过三位震惊的听众,一字一句道:“此姹女,遇火则沸,遇烈阳则蒸腾!若缔约一方,公然、大规模、实质性地违背盟约中某一条款,即触发该条款对应信渠段之毁约之机!”
他拿起一盏雁鱼灯,将火焰缓缓靠近一片竹简末端(代表某个次要条款的“信渠”起点)。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随着热量传导,那一段凹槽内的水银,如同被唤醒的毒蛇,开始剧烈地膨胀、翻涌,迅速沿着凹槽向前推进!银亮的液面急速上升,眼看就要逼近凹槽末端一个特制的、极其微小的泄孔!
“住手!”华元失声惊呼,脸色煞白,仿佛看到了洪水猛兽。
周鸣移开灯火。那翻腾的水银在热量消散后,又缓缓平复,但液面高度已明显上升,距离泄孔更近了几分。
“此泄孔之后,”周鸣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连接着简内更深一层的、遍布竹简内部的毛细网络。一旦水银因受热膨胀突破泄孔,将如瘟疫般瞬间渗入竹简核心,与简内预先埋设的某种特制矿物(如硫磺或铅丹粉末)发生剧烈反应……顷刻间,”他顿了顿,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结果,“毒烟升腾,蚀骨销金!此简,及简上所载之盟约,连同背约者之信义,皆化为剧毒齑粉,昭告天下!此谓信毁毒生,盟灭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