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都睢阳的空气,沉甸甸地压着血腥与焦土的余味。时值深秋,本该是收获的喧嚣,街道上却行人稀疏,偶有车马驶过,也多是载着甲胄破损的士卒或面色枯槁的难民,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单调而压抑。城墙高大,却处处可见修补的痕迹,新夯的黄土与旧砖的斑驳交织,如同宋国这夹在晋楚两大巨人之间、饱受蹂躏的身躯上,一道道无法愈合的疮疤。
华元的府邸,位于宫城之侧,曾是宋国显赫权臣的象征,如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颓败与凝重。沉重的桐木大门洞开,迎接的并非喜庆,而是弥漫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希冀的沉重气息。正堂之上,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周鸣立于堂侧阴影中,一身素色深衣,洗得有些发白,与堂中几位衣饰华贵的使者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他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如古井,唯有偶尔扫视全场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计算光芒。他面前的地上,铺开一卷巨大的素帛,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复杂的河洛星图与爻位符号,旁边散落着几捆尚未展开的竹简和一盘打磨光滑的骨筹。他在等待。
堂上主位,宋国右师华元,这位以“弭兵”为毕生夙愿的老臣,此刻形容枯槁,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他并未落座,而是站在主位之前,身形微微佝偂,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扫过堂下分坐两侧的晋国正使、年轻的赵氏宗主赵武,以及楚国正使、令尹屈建之子屈荡(屈建因故稍后至,由其子先行),那目光里没有权臣的威仪,只有一片近乎泣血的悲怆。
“赵大夫!屈大夫!”华元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二位代表晋、楚两大国,今日聚于我宋都睢阳,为的是弭兵二字!这二字,轻飘飘悬于口舌之间,于我宋人,于我中原列国百姓而言,却是压在心口、浸透骨髓的血泪之山!”
他猛地踏前一步,指向堂外睢阳城的方向:“请二位抬头看看!看看这睢阳城!城高池深?是!那是用我宋国男儿的白骨,用无数妇孺的哀嚎,用四十年烽火狼烟,一层层、一寸寸堆砌起来的!自城濮之战始,经邲之战、鄢陵之战……哪一场大战,我宋国不是首当其冲?晋胜,楚师过境如蝗;楚胜,晋军掠地如火!宋地,就是你们两大国争霸的演武场!是你们铁蹄下的磨盘!”
华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商丘东门里甲,七户男丁尽殁于邲水!彭城西门乙闾,十室九空,妇孺沦为沟壑饿殍!睢水之畔,良田沃野,今成蒿莱鬼域!这累累血债,这满目疮痍,是写在竹简上的冰冷数字吗?不!那是刻在每一个活着的宋人心头,刻在睢阳每一块砖石上的刀痕!”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风箱,浑浊的老泪终于无法抑制,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滴落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四十年!整整一代人!生于战火,死于刀兵!宋国膏腴之地,十室九殁!活着的,不是在田间耕作时被掳为奴,就是在城墙修补时被流矢夺命!敢问二位大夫,这弭兵二字,究竟还要多少宋人的血泪才能将其浸透,化为现实?”
堂中一片死寂。只有华元粗重的喘息和泪珠坠地的轻响。赵武端坐于晋使席位,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凝重。他眉头紧锁,华元字字泣血的控诉,像重锤敲打在他心头。作为晋国新兴的卿族领袖,他深知晋国霸业维系的不易,也明白宋国作为缓冲地带承受的苦难,但如此直观、如此惨烈的控诉,依旧让他动容。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袍袖。
对面的楚使屈荡,身着华丽的锦缎深衣,佩玉琳琅,眉宇间带着楚国贵族特有的骄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他微微侧头,避开华元那灼人的、充满血泪的目光,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楚国尚武,胜败乃兵家常事,宋国的苦难在他心中或许更多是“弱肉强食”的注脚,但华元那近乎崩溃的悲怆,还是让他感到了某种压力和不自在。
就在这悲愤与压抑几乎凝固空气的时刻,一直沉默立于阴影中的周鸣动了。他没有言语,只是缓步走到堂中那片铺着素帛的空地上。他的动作从容而精准,仿佛在丈量无形的尺度。他弯腰,从一旁的竹篾中取出一根特制的长竿——并非寻常竹木,而是用数根坚韧的荆条精心绞合而成,表面打磨光滑,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泽,宛如凝固的血丝。
接着,他从侍立一旁的弟子手中接过两卷巨大的、非帛非革的奇特“幡幅”。这幡幅材质特殊,似是用多层极薄的鞣制皮膜压制粘合,再浸染特制胶漆而成,坚韧异常,触手微凉,表面光滑,便于书写和悬挂。左幡底色玄黑,如同最深沉的夜色;右幡底色素白,如同初雪新降。
周鸣将长竿两端系上坚韧的牛筋索,小心地将玄黑左幡悬挂于长竿左端,素白右幡悬挂于右端。长竿并非水平,而是两端微微下垂,形成一个极其微妙的弧度,中点则被一根同样坚韧的牛筋索吊起,悬于堂中一根坚固的横梁之下。
这奇特的装置,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华元,也暂时止住了悲声,红肿的眼睛疑惑地看向周鸣。赵武眼中精光一闪,坐直了身体。屈荡则皱起了眉头,带着审视与警惕。
周鸣依旧沉默。他走到悬挂好的装置前,从怀中取出一柄特制的、尖锐如锥的刻刀。他首先走向那面玄黑的左幡。
“此幡,曰战殁。”周鸣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公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他举起刻刀,开始在玄黑幡面上刻划。他的动作极快,刻刀如笔,在坚韧的皮膜上留下深深的、细密如发的刻痕。刻下的并非文字,而是无数极其微小的、扭曲如蝌蚪的符号!每一个符号都代表着一个人名,一个在四十年晋楚争霸中,因宋地战事而殒命的宋国军民!这些符号并非随意排列,而是按照死亡年份、地点(对应宋国行政区域划分的简易编码)、死亡原因(战阵、屠城、劳役、饥疫)进行分区分层、高度压缩的“数据点阵”。刻刀划过皮膜,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
随着周鸣的刻划,那玄黑的幡面仿佛活了过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微小刻痕,在烛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无边无际的“死亡星海”。这并非刻意渲染恐怖,而是最冰冷、最直观的“累年战损数据可视化”!无需言语,那幡面上每一个微小的凸起,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座被碾碎的城池,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四十年的血火,被高度浓缩、抽象,却又无比具象地呈现在这方寸之间。
刻完最后一片区域(代表最近一次边境冲突),周鸣放下刻刀。整个玄黑左幡,沉重得仿佛要滴下血来,那密密麻麻的符号阵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华元看着那幡,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那上面刻的是他亲族的名字。赵武的脸色更加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边缘。屈荡则移开了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
周鸣没有停顿,转身走向那面素白的右幡。
“此幡,曰生息。”他依旧平静地说道。
这一次,他用的不是刻刀,而是一支特制的硬毫笔,蘸取浓稠的金粉混合朱砂调制而成的“彩墨”。他在素白幡面上开始描绘。笔走龙蛇,勾勒出的并非图画,而是清晰的线条、区域标记和不断增长的“金红数字”。这些代表了宋国在“弭兵”成功、获得长期和平后,预期可恢复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