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嘉禾算法(1 / 2)

云梦泽的溽热被一阵阵带着谷物清香的秋风驱散。天空高远湛蓝,阳光如同熔化的黄金,慷慨地泼洒在无垠的圩田上。九宫格内,曾经嫩绿的秧苗已然褪去青涩,沉淀为一片沉甸甸、几乎要流淌出来的浓金。稻穗低垂,饱满的谷粒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压弯了坚韧的稻秆,在风中发出细微而悦耳的、如同无数细沙滚动的沙沙声。这是大地最丰厚的馈赠,也是周鸣那冰冷计算所催生的、活生生的奇迹。

白渚的农人,无论当初是讥笑还是怀疑,此刻都屏息凝神地聚集在九宫田的边界。仓老佝偻着背,站在最前面,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片“坤”字区。那曾经被巫祝斥为“妖稻”的越地籼稻,此刻如同披着黄金铠甲的武士,密密层层,昂然挺立。每一株的分蘖都远超寻常,粗壮的稻秆上,稻穗长而密实,谷粒饱满得几乎要撑破颖壳。与之相比,旁边仓老自己侍弄的那片“火耕水耨”田,稻穗稀疏短小,谷粒也显得干瘪,在耀眼的金色海洋中,如同一片黯淡的补丁。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腥气、稻草清香和浓烈期待的紧张氛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田埂中央那个身影上——周鸣。

他并未急于开镰。一身半旧的深衣下摆掖在腰间,赤足踩在湿润的田埂上,手中拿着一根精心削制、刻有细密均匀刻度的竹竿(实为简易测绳),身旁跟着捧牍记录的弟子,以及几个被挑选出来、神情既紧张又兴奋的年轻农人,其中就包括少年衡。衡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测穗数。”周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风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指向“坤”字区,竹竿划出一个标准的方形区域,“以此竿为尺,丈量十尺见方(约三米见方),为一方‘畴’。”

弟子立刻上前,与两个农人配合,用竹竿在茂密的稻丛中精确量出一块方地,四角插上削尖的竹签标记。衡和另一个青年立刻钻入这方“畴”中,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沉甸甸的稻穗,开始数点这片固定区域内所有的有效稻穗(抽穗结实者)。

“一、二、三……十……五十……”衡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数得极其认真,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另一个青年也低声复诵着。周围的农人们伸长脖子,大气不敢出。仓老更是踮起了脚,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跟着数动。

很快,结果报出:“坤字畴,十尺方,得穗……四百八十七株!”弟子高声唱报,并用炭笔在木牍上飞快记录下这个数字。人群中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寻常田亩,能有此一半穗数已算不错!

“另取九畴,”周鸣指示,“依‘九宫’之位,每宫择中、边、角各一,共九点取样。”这是为了消除局部偶然性,获取更具代表性的平均穗密度。弟子和农人们立刻分散行动,在“坤”区各处迅速又精准地圈出九个同样大小的方形“畴”。点数的过程重复了九次,每一次报出的穗数都被仔细记录。

周鸣立于田埂,目光扫过记录的牍板,心中默算:“九畴穗数和除九,得均穗数……四百五十一株一方畴。”他迅速将这个平均值推广到整个“坤”区面积,脑中构建的立体网格模型瞬间计算出整个区域的理论总穗数。

“取穗。”周鸣再次下令。这次,他亲自走入田中,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沉甸甸的稻海。他并非随意摘取,而是遵循着一种隐含的随机抽样逻辑:东五步取一株,西七步取一株,南三步取一株,北九步取一株……步数变化暗合“洛书”方位之数,实则是为了最大限度保证样本的随机性和代表性。他亲手从“坤”区不同位置,摘取了整整五十株形态各异的稻穗。

回到田埂,他将这五十株稻穗平铺在一块洗净的宽大木板上。少年衡立刻蹲下,按照周鸣的示意,开始数每一株稻穗上结实的谷粒数。这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眼力。衡屏住呼吸,手指轻轻拨开拥挤的谷粒,一颗一颗地数:“一、二、三……一百零三……一百四十七……一百八十九……”他报一个数,弟子便在牍板上记下一个数。五十株稻穗,粒数从一百三十余到近两百粒不等。周围的农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一株稻子能结这么多谷粒,更从未想过要去数清楚!

五十个数字记录完毕。周鸣取过牍板,目光迅速扫过这串长长的数列。他心中默念:“极值剔除(低于一百二十,高于二百一十者各一株),余四十八株有效样本。粒数和除四十八,得平均每穗结实粒数:一百六十二粒。”这个数字再次让旁观的仓老倒吸一口凉气。寻常稻穗,能有百粒已算丰收!

但这还不够。

“称千粒。”周鸣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青铜天平(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少数几件“现代”物品之一,经过精密校准)。弟子小心翼翼地将所有样本稻穗上的谷粒全部脱下,混合均匀。然后,周鸣亲自用一把小骨勺,极其精确地舀取谷粒,放入天平一侧的铜盘中,另一侧则放入标准砝码(经过他反复校核的特定重量石块)。他反复称量,直到天平完全平衡,得到了一千粒干谷的重量基准。

“取新谷百粒。”周鸣又命人从刚脱下的混合谷粒中随机取出一百粒,放入天平。称得重量后,他立刻在心中计算:“新谷百粒重\/千粒干谷重x100%=当前含水率。”水分含量直接影响最终折算的干谷重量。

“鸟雀啄食,田鼠盗啮,风雨折穗,搬运遗落……”周鸣的目光扫过金黄的稻田和远处盘旋的鸟影,口中低语,如同占卜,“此天损之数,不可不察。”他根据过去数月的观察记录(鸟雀活动频率、鼠洞数量、风雨强度),结合这片圩田的地理位置(靠近泽边,鸟鼠较多),在脑中赋予了一个概率损耗系数,通常是总产量的3%-5%。

所有数据,如同无形的丝线,在周鸣的思维中枢飞速编织、缠绕、计算、修正:

坤字区理论总产(干谷)=理论总穗数x平均每穗粒数x(千粒重\/1000)x(1-含水率%)x(1-损耗概率%)

复杂的公式在他脑中瞬间完成迭代演算,一个极其接近真实产量的预测值已然浮现。

“开镰!”周鸣终于下令。

早已按捺不住的农人们,挥舞着磨得雪亮的青铜镰刀,如同扑向猎物的猛虎,冲进了“坤”字区那片诱人的金色海洋。镰刀划破空气,发出“唰唰”的声响,沉甸甸的稻穗被齐刷刷割下,迅速捆扎成束。汗水、泥土、谷屑飞扬,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丰收气息。少年衡也加入了收割的队伍,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小脸因兴奋和用力而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