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卜府深秋的庭院,肃杀如冰水浸过。几株古银杏褪尽华裳,金箔般的落叶铺满青石甬道,又被呼啸的北风卷起,打着旋儿扑向廊下,沾上青铜刑鼎的冰冷模型——那是周鸣为“铸刑鼎”大业日夜推演的沙盘。鼎身以泥塑,其上刻痕累累,代表着他呕心沥血用数学逻辑构建的条文骨架。此刻,鼎旁的气氛却比这深秋更寒。
争论已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空气里仿佛有看不见的算筹在激烈碰撞、折断。
“荒谬!”荀皋的声音像淬火的青铜剑,冷硬、锋利,斩断邓析尚未落地的尾音。他霍然起身,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因激愤而泛红,宽大的深衣下摆带倒了脚边一捆用于计算的竹简,哗啦散落一地,无人理会。他指着庭院外无形的远方,那里似乎正羁押着此轮辩论的导火索——那个偷了卿族厩中一匹老马的贱民。“律法条文,白纸黑字刻于鼎上,便是铁律!‘擅取他人财货,值粟十石以上者,断右手!’那匹马,便是老迈,其值也远超十石粟!依律当断其手,何来这许多‘情有可原’的聒噪?情若可原,法理何存?律法之威,便在这分毫不爽的刻度之上!”他目光灼灼,逼视着对面盘膝而坐的邓析,也扫过居中闭目凝神的周鸣。
邓析并未动怒,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挑衅的笑意。他身形清瘦,眼神却异常灵动,仿佛能穿透层层表象,直视事物缠绕的筋络。他慢条斯理地拂去飘落膝上的一片银杏叶,动作从容,与荀皋的激烈形成刺眼对比。
“大师兄此言,未免过于刚硬,失了‘数’之精微。”邓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剖析纹理的冷静,“法条为骨,情理事理为筋脉血肉。那贱民盗马,非为牟利,实乃其母病笃,需驮载翻山越岭求医问药。城中车马尽为贵胄所控,他走投无路,方行此下策。此‘动机’之不同,难道不该纳入考量?若按你所言,一刀切下,断的是他谋生奉母之手,毁的是一个孝子之家,成就的又是何种‘威仪’?这难道便是律法追求的‘正义’?这难道便是夫子所倡‘数’理之下的‘均’与‘衡’?”
他目光转向周鸣,带着探询与论理的锋芒:“夫子,学生以为,法条如树干,需枝叶扶疏方能成林。若只认树干,不辨枝叶之异同,遇事便生搬硬套,岂不是刻舟求剑?昔年夫子为‘作爰田’定赋,亦非只计田亩大小,更考其肥瘠、水源、远近。赋税尚需因地制宜,关乎生杀予夺的刑律,岂能无视具体情境?学生以为,此案当援引‘情急从权’之例,或可罚其劳役抵偿马值,既儆效尤,亦存仁恕,方合数理之‘变通’。”
“诡辩!”荀皋厉声打断,额角青筋微现,“邓析!你这是在动摇律法根基!‘情急从权’?界限何在?今日他为母盗马可从权,明日他人为友偷金是否也可从权?后日为己窃国是否亦可辩称‘情急’?律法一旦开了这模棱两可的口子,人人皆可寻借口,法将不法!律法的力量,正在于其明晰、确定、不容置疑!如同夫子教我们运算,一加一必等于二,岂容你说情境不同,有时一加一可等于三?荒谬绝伦!律法条文,便是那鼎上镌刻的刻度,是量世间曲直的唯一准绳!容不得半点模糊!”
他胸膛起伏,转向周鸣,语气带着弟子寻求权威裁决的急切:“夫子!您教导我们格物致理,万物皆有其数,律法亦当如是!弟子坚信,唯有将律法条文精确化、标准化,如同铸造这青铜刑鼎一般,尺寸、重量、纹饰皆有定规,不容篡改,方能结束卿族擅断、私刑泛滥的乱局!使晋国上下,无论贵贱,皆在同一尺度下行事!此乃‘数’理治世之正道!岂能因些许‘人情’便坏了规矩,让这‘鼎’还未铸成,便已歪斜?”
庭中一时沉寂,只有北风穿过回廊的呜咽,卷起地上的落叶和散落的竹简。冰冷的刑鼎模型在秋阳下泛着哑光,上面代表不同律条区域的刻痕,此刻仿佛成了两道裂开深渊的边缘。荀皋与邓析,一个如磐石,坚执于律法的绝对精确与刚性;一个如流水,强调情理事理的复杂与变通。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居中闭目端坐的周鸣身上。
周鸣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历经了齐地风云、晋阳筮算、郢都玄机,沉淀着超越时代的智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有立刻看向争论的双方,目光反而落在那尊泥塑的刑鼎模型上。鼎身上,他用尖锐的青铜笔刻下的条文符号,在光线下清晰可见,那是他试图用数学逻辑构建的秩序框架。
“皋,”周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风声,让庭中紧绷的空气微微一凝,“你所求,是‘法’的确定性,如同这鼎的形制,可触可感,不容移易。此心可嘉。律法若无明确尺度,确如沙上筑塔,顷刻崩塌。”他微微颔首,肯定了荀皋追求确定性的核心价值。
荀皋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松弛了一丝。
周鸣的目光转向邓析:“析,你所虑,是‘理’的复杂性。万物相连,事出有因,律法若不能体察幽微,便成暴虐之器,如同只按田地大小征赋,不问贫瘠肥沃,终至民不聊生。你所求之‘变通’,亦是‘数’理应有之义。”邓析眼中精光一闪,腰背挺得更直。
周鸣伸出右手食指,没有蘸墨,也没有取算筹,而是直接探入身旁一方铺着细沙的沙盘。这沙盘本是用来推演律法逻辑关系的工具。他的指尖在细腻的沙粒上稳稳划过,动作流畅而充满一种内在的韵律。沙粒在指尖下驯服地流淌、堆积。
一个完美的正圆,在沙盘中心清晰地显现出来。线条光滑,毫无滞涩,仿佛用最精密的规所绘制。
“看此圆。”周鸣的声音沉静如水,目光凝视着沙盘上的图形,“尔等可知,何物能完美定义此圆?是圆周率——π。” 荀皋和邓析的目光都被那完美无缺的圆形吸引,屏息凝神。
“π者,乃圆之周长与其直径之比,乃天地间恒定之理,亘古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周鸣指尖轻点圆心,又划过圆周,“此即皋所求之‘绝对’。它定义了何为‘圆’,是度量一切圆形之根本尺度。无此,则圆不成其为圆。”荀皋眼中露出认同的光芒,这正是他所追求的法条精神——如π般绝对、永恒、精确。
“然,”周鸣话锋一转,指尖并未离开沙盘,反而沿着那完美的圆周极其缓慢地移动,沙粒在他指下微微扰动,“尔等可曾亲手测量过此π值?可能将其穷尽写出?”他的目光扫过两位弟子。
两人皆是一怔。邓析若有所思,荀皋则微微蹙眉。测量?写出?这似乎是个奇怪的问题。
“不能。”周鸣自问自答,指尖依旧在圆周上滑动,仿佛在触摸一个无穷无尽的秘密,“自上古结绳记事,至今日青铜算筹,无数智者殚精竭虑,欲穷尽π值。然,此数如渊海,深邃无尽。我们可用割圆之术,以内接正多边形不断逼近,六边形、十二边形、二十四边形……边数愈多,其周长愈接近真圆,所得π值亦愈精确。然,无论如何逼近,所得终为近似值。三径一?粗略至极。周三径一而有余?稍近。刘徽注《九章》,以割圆术得徽率,亦非终点。祖冲之算至小数点后七位,惊才绝艳,然,其数仍未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