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周鸣清晰、冰冷、如同在解一道复杂算题的叙述,他手指不断在计算仪的拨杆和转盘上操作。那些刻着神秘符号的铜盘在精密的齿轮带动下,开始缓缓转动、咬合、定位!黄铜的指针在不同的刻度盘上跳跃,发出规律而坚定的“嗒、嗒”声,仿佛命运之轮在冷酷地转动,为一个卑微生命的价值进行着最终的裁决!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冰冷运转的金属造物牢牢吸引。黑夫妻子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工头张大了嘴。围观的庶民们屏住了呼吸。连郤至和他那些家臣,也暂时忘记了呵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前所未闻的“算命”方式。
终于,当周鸣完成了最后一个拨杆的设定,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用力按下了计算仪顶部一个凸起的青铜按钮!
“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密集而响亮的齿轮咬合与杠杆传动声从铜匣内部爆发出来!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其中激烈碰撞、计算!所有的铜盘都在疯狂旋转,指针化为模糊的虚影!
几息之后,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
计算仪正面,一个最大的、位于核心位置的铜盘上,一根细长的黄铜指针,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最终稳稳地、精准地停在了一个刻着极其复杂符号组合的刻度上!
周鸣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指针的轨迹。当指针定格的刹那,他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直起身,如同出鞘的利剑,目光如电,直刺车舆上脸色已变得极其难看的郤至,声音如同雷霆,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依天之数,循地之理,算人之值!”
“陶匠黑夫,三十一岁,技艺精湛,家之梁柱!”
“其命之价,当为——”
“九百!四十!钟!粟!”
九百四十钟粟!
这个数字,如同九天神雷,狠狠劈在东市每一个人的头顶!
一钟粟,是多少?那是晋国通行的最大粮食量器!一钟粟,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嚼用数月!九百四十钟粟?!那堆积起来,将是怎样一座令人窒息的小山?!那足以买下多少匹骏马?多少件华服?多少栋宅院?!这简直是……是天价!是闻所未闻的巨款!
短暂的、绝对的死寂。
随即,是火山爆发般的、彻底失控的哗然!
“九…九百四十钟粟?!”
“天爷啊!这…这得是多少粮食?”
“黑夫…黑夫他…他值这么多?!!”
“听见没?先生算出来的!是‘算’出来的!有…有‘数’!”
庶民们彻底惊呆了!他们麻木的心灵被这个天文数字狠狠撞开了一道裂缝!原来…原来一条“贱命”,竟然可以“值”这么多?!原来人命,竟然可以用“数”来“称量”?!这种颠覆性的认知,如同狂暴的洪水,冲击着他们世代被灌输的“命如草芥”的观念!许多人眼中瞬间涌上了滚烫的泪水,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压抑了千百年的、对“公平”二字的震撼与渴望!他们看向血泊中黑夫残破的尸体,又看向那个站在冰冷金属仪器旁、如同神明般宣判的布衣男子,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敬畏!
“荒天下之大谬!!!”一声歇斯底里的、带着被冒犯到极致的狂怒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从驷马轺车上炸响!
郤至的脸,已因极度的震惊、荒谬感和滔天的愤怒而彻底扭曲变形!他手中的青铜酒樽“当啷”一声掉在车板上,醇酒泼洒一地,如同他此刻崩溃的理智。他猛地站起来,身体因暴怒而剧烈颤抖,指着周鸣和那个闪烁着冰冷光泽的计算仪,手指哆嗦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妖言!惑众!你这妖人!竟敢…竟敢用这鬼祟邪器,如此亵渎!如此侮辱我郤氏!!”他的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九百四十钟粟?!就为了一个卑贱如泥的陶匠?!你可知九百四十钟粟意味着什么?!那是我郤氏封邑半岁之赋!足以养一支私兵!你这狂徒!是要用这‘数’来刮我卿族的肉,去填那些贱民的坑吗?!!”
他身后的家臣护卫也反应过来,纷纷拔出腰间短剑,凶光毕露,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要将眼前这妖人和他那邪器剁成肉泥!
“刮肉?填坑?”周鸣面对着闪烁的刀光和冲天的杀意,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一步!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悲悯天人的力量,响彻云霄,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人命非价,然律法须衡!”
“尔等钟鸣鼎食,华服骏马,一宴之费,可抵百户一岁之粮!挥霍无度时,可曾想过‘刮肉’?”
“尔等圈地千顷,奴仆如云,一声令下,可断百人生计!巧取豪夺时,可曾想过‘填坑’?”
“今日,车轮之下,非是草芥,乃是一条能养家、能奉亲、能传艺的活生生的人命!他的血,还在流!他的妻儿,还在哭!”周鸣猛地指向血泊中哭泣的妇人和她惊恐的儿女,声音如同泣血,“九百四十钟粟,非是买命!而是偿其家失梁柱之痛!偿其子女失怙恃之哀!偿其二十载辛劳付之东流之损!此乃‘数’之至公!此乃‘法’之至理!尔等眼中只看到粟米,却看不到这‘数’背后,是天道昭彰,是人心所向!”
“你…你…”郤至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要晕厥过去!周鸣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那被特权包裹的灵魂上!他从未受过如此赤裸裸的、在万千庶民面前的羞辱和指控!
“杀…杀了他!给我把这妖人连同他那妖器,给我砸了!!”郤至彻底失去了理智,如同疯魔般嘶吼!
“保护先生!”胥渠目眦欲裂,拔出一柄防身的短匕,毫不犹豫地挡在周鸣身前,如同扑火的飞蛾。几个同样被点燃了血性的年轻庶民,也红着眼,随手抄起地上的木棍、扁担,怒吼着围了上来!他们或许依旧畏惧贵族的权势,但此刻,周鸣和他那“九百四十钟粟”的宣判,如同黑暗中的火炬,点燃了他们心中压抑太久的、对“公平”的渴望!
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威严而隐含怒意的沉喝,如同闷雷般从人群外围传来!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队身披重甲、手持长戟、杀气腾腾的宫廷卫士,如同分开波浪的铁犁,强行挤开人群,迅速控制了现场。为首者,正是晋厉公身边的心腹侍卫长!
侍卫长目光如电,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血泊中的尸体、对峙的双方,最终落在脸色铁青的郤至和面色沉静的周鸣身上。他对着郤至的方向微微躬身,语气却是不卑不亢:“郤公子,君上有命:东市惨剧,骇人听闻!着即由司寇府会同…周先生,”他顿了一下,加重了“先生”二字,“详查此案!一切…依‘理’秉‘公’而断!涉案人等,无论贵贱,不得妄动!违者…以抗君命论处!”
最后一句“以抗君命论处”,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套在了暴怒的郤至头上!他猛地看向侍卫长,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怒火和一丝被君权压制的惊悸!
侍卫长不再看他,转身对着周鸣,语气明显带上了几分敬意:“周先生,君上口谕:先生所持之‘理’,所算之‘数’,君上…拭目以待!请先生务必…将此案之‘公理’,昭示于绛都!昭示于天下!”
说完,他一挥手,甲士们立刻上前,隔开了双方,并开始清理现场,保护证据(包括那台静默无声、却已掀起惊涛骇浪的“罪价计算仪”)。
郤至站在奢华的车舆上,脸色由紫转黑,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他死死地盯着被甲士护在中间的周鸣,盯着那台冰冷的机器,盯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泊。那“九百四十钟粟”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头,也烫在了所有围观贵族和庶民的心头!
冰冷的齿轮咬合出人命的价签。
贵族的车轮碾不碎数学的公理。
“九百四十钟粟”的惊雷,已炸响在晋国的天空。
一场以“数”为剑、以“理”为盾,向千年血统特权发起的终极挑战,
正式拉开了染血的帷幕。